这话,既是肯定了八贝勒之前的辩解“一家人各有优缺点是非对错”,稳了他被太子训斥打压后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点着太子殿下,不同出身的孩子不假,但你怎么对人,别人怎么对你。孩子们打架的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分明。
太子果然有些失色,脸色微微发白,冷冷地看着老四。
四爷的脸色稍稍沉下,如初冬天微冻的湖面:“太子二哥,弟弟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刚拿一本书随意翻看的康熙:“……”老四吃错药了?当面刚?
八爷心底惴惴不安到底乖觉,忙用一口黑红色的奶汤:“果然是不一样的口感。”将四哥话接上,起身道:“汗阿玛,太子二哥,四哥,不管是绿茶还是普洱,熬出来的都是奶汤嘛。不管什么茶,藏人都说奶、油、茶一家亲那。”
四爷满意地颔首,平静目视太子。太子冷笑道:“是吗?我还没试过这普洱茶制作的奶汤,倒是要试一试。”敢警告弘皙的人,弘晖还是第一个。孤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这么大胆。
八爷轻笑,慢吞吞道:“都是奶汤。不管什么茶制作的,用了一样就是用了所有样。太子二哥不用特意尝试。”不用特意关注,以后可能多的是机会。
康熙素来不喜太子拿身份压人,手上翻看书本儿的一页,斜一眼道:“孩子们在一起读书,磕了碰了不是正常?”
八爷亦劝:“是啊,太子二哥,弟弟侄子们还小着,没有是非观念,都是玩闹。”
太子只得伸手端起来奶汤碗,勉强道:“四弟说的普洱茶这样好,用普洱这么好,用来熬制奶汤,我还真有点不舍得喝了。可惜了,老祖宗栉风沐雨打天下,没有喝过普洱茶,更没有喝过普洱茶熬制的奶汤。”
这一来,正在喝奶汤的四爷和八爷不免尴尬,还是八爷笑道:“之前宫里头节俭,那是因为大清初定,万事草创。如今汗阿玛是安定天下的太平富贵天子,富有四海,便是喝一口用普洱茶熬制的奶汤怎么了,只怕祖宗们瞧见我们过好日子更欢喜呢。”
太子仔细看这奶汤,奶汤是用上等普洱茶熬制的,看着比其他奶汤清淡一些,颜色却是重了两倍不止,便道:“这么浓的颜色,看着就不雅致,怕是没有绿茶奶汤的口感。”
四爷不欲与他多言,扬了扬下巴,八爷会意,便道:“好喝不好喝是一回事,喝不喝是另外一回事。太子二哥,你用试试就知道了。好歹是熬了出来,端了上来,不管口感如何,喝不喝便是太子二哥自己的心意。”
四爷微微斜过身体,拨弄着茶几上的铜胎珐琅梅花纹小香炉,笑吟吟道:“太子二哥,要是心疼宫里的花费,将毓庆宫的开支减少一些便是。工部内务府每个月都要多送四五套瓷器去毓庆宫,太子二哥该管的就要管一管。”
太子满脸恼怒,只当着康熙的面儿到底也不敢发作这事情,只得低下了头对着八贝勒厉色道:“我就喝试试,不好用唯你是问。”
八爷答应一声,端起来奶汤碗一口一口地用着。太子用了两口,起先还稍稍隐忍,后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转头喝道:“八弟的舌头看来是不灵了,这么难喝的奶汤,也能喝得下!”
八爷再好的忍功也忍不住了,当下面无表情,手上捧着奶汤碗还是一口一口地用着,只板着脸道:“太子二哥,你要不想喝,请放下。浪费一碗汤也没什么大事。各人口味不同,”
太子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老八也敢当年反驳自己,脸上微微扭曲:“八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放肆!”
四爷含笑不语,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有趣的笑剧,吩咐门口探头的梁九功道:“梁总管,要御茶坊的人多加研究,这奶汤,我们的太子殿下喝不习惯。对了,记录奶汤方子的书本,没扔了吧?”
太子见老四如此,愈加惊恼:“弘晖和弘晟、弘晋打架,是弘晟和弘晖都下手太重,我也训斥过弘晋扔书本的事情,如今弘晋给老师们都认错了,老师们也不计较了。老师们都不计较,四弟还敢计较么?”
四爷看着他,和煦如春风:“老师们不计较是老师们大度,弟弟不计较是不去管孩子们之间门的争斗,也所以,弘晋没有和弘晖道歉,弟弟也没有说话。太子二哥,可别会错了意。”
八爷冷着脸道:“太子二哥,您教育弘晋,该狠一点就要狠一点。再说了,您多教导一些,弘晋在无逸斋上学更专心,心情更好,您也少担心不是?”
太子恨得双眼通红:“四弟,你是要弘晋给弘晖道歉?弘晖威胁弘晋捡回来书本还不够?!”
四爷笑得从容淡然:“太子二哥,弘晖威胁弘晋捡回来书本,是弘晖知道保护自己。弘晋认识到错误,和弘晖道歉,那是他应该承担的,做错事的结果之一。要从本心上认识到错误,才是真正地尊重学问。”
八爷伸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剥着一枚橘子:“太子二哥,弘晋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扔书本?不以恶小而为之。事情小,但影响大。以后无逸斋的孩子们打架,都扔书本?臣弟还记得,当年我们兄弟进学汗阿玛的教导,看书前净手焚香,看书后整理完整整齐放好,……臣弟认为,太子二哥多加教导弘晋,是为了弘晋好。溺爱才是大害。”
太子听得“汗阿玛”三字,瞄一眼“恰好”“正在”看书的康熙,到底也不敢再多争辩,只得红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刚八贝勒说话毫不容情,仿佛他真的为弘晋好,说的太子好像从来不管孩子们,不辨礼仪,不知冷热的。太子的一颗心痛得流下泪来,他真觉得今天这面皮不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三十年来事事金贵万事都是自己对的,别人的错,把他每一个下意识都养得骄纵异常,如何能受得起这般挤兑。可是,他望向在座的三个人,便是最护着自己的老父亲,也是专心看书不看他。而其他两个兄弟,都是那样冷漠,只顾着自己品着金瓜普洱说说笑笑,偶尔顺带看过来一眼,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太子狠狠地咬住了唇,原来在这皇家里,他地位再高,再受优待,终究也不过是一个“皇太子”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用完了那碗奶汤,嘴唇咬得出血,衬托他越发苍白的脸,唇上滴下的血珠子,越发夺目。八爷冷漠的目光看一眼那腥红的血点子,他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忘记了那是新鲜的人血,而觉得是一滴奶汤或是别的什么。倒是太子苍白苍白的唇上,流下的两道鲜红的痕迹,滴落下来,融进了乾清宫中厚密的地毯。
有须臾的安静,所有人被这一刻悲怒而凄厉的画面怔住。
四爷面对太子的怒意与不甘,亦只沉着微笑。他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里,儿时的他每次去给皇贵妃请安,每次在调理完嫔妃之后,踌躇满志的皇贵妃对他漫不经心地说:“胤禛,你要学会嘴巴上忍。你看这些妃嫔们,哪一个不会嘴巴上忍,哪个最容易利益上吃亏。男子们之间门也一样,谨慎行事,更要谨慎说话。”
四爷知道,今天的自己是违背了皇贵妃对他那刻入身体灵魂的教导。但,这也是一种痛快。此刻的痛快最要紧。何况自己作为使得八弟被害的原因,一步一步地看着八弟的艰难和请罪的屈辱,该出手就出手,所以平抚了八弟,弹压了太子的恶脾气。
四爷笑意吟吟地打量着太子带血的雪白嘴唇,那种鲜红的颜色,让他纾解了些许这几天心疼家人的压抑和自己被争斗纠缠的烦闷。他含笑道:“太子二哥,痛么?”
太子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焉焉道:“当然痛。”
四爷笑着闻一闻梅花插瓶的花香:“太子二哥,痛了才真正滋味儿。臣弟认为,教育孩子也一样。一定要孩子的身体、脑袋,都有了记忆。”
太子听得发怔。是啊,他失去了有叔公辅佐登上皇位的机会,失去了,痛了,才真正知道滋味儿。如果……如果……
八爷见太子脸色还存了几分怒意,便板着面孔冷冷道:“太子二哥,有了孩子是福气,为人父亲要教育好。弘晋不给弘晖道歉,只给老师们道歉,下次再犯错,也只和老师们道歉?兄弟们之间门还怎么处?”
康熙看完十多页的书本儿,拿一个白玉书签夹在书里,冷声道:“吵完了?”
四爷和颜悦色,站起来伸个懒腰:“汗阿玛,儿子是拉架的。八弟,你今天来的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八爷第一次,在汗阿玛面前如此硬气,直视康熙的面容,硬声道:“汗阿玛,儿子认为自己没有错儿。”一句话出来,额头沁出来密密麻麻的细密汗珠子,他到底是讨好懦弱习惯了,一点拿不出这样的硬气,好像此刻被混账雍正附体了一样,不是他本人。
康熙那一眼不怒自威:“有错在哪里?无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