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身边居然站在灵答应,低着头。太子看见一截白皙的脖子天鹅颈一样,还有一双精致绝伦的珠宝靴子。康熙也醉酒,没有发现太子的异样,外头刮起西北风来,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似他们父子两个今天的关系。里头四五个火盆燃烧,温暖如春,面对面,也说不来一句话。康熙没说“今天的玉如意赏赐,什么也不代表。”太子也没有安慰一句“今天的围猎不欢而散,汗阿玛您别放在心上”。
良久,终究是康熙作为父亲先扛不住,要了一杯温茶坐着出神,灵答应看一眼太子,摇着他的胳膊:“皇上~~”用眼神示意太子。“太子殿下在等着您说话那。”
康熙点头一叹,关心地瞧着他:“胤礽,听说你喝醉了?用了醒酒汤了吗?”
“没有。”太子回答。
康熙瞧着他面带潮红,无精打采的,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去用了醒酒汤,早点儿休息。”
“儿子谢汗阿玛关心。”太子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康熙见他如此,本来要说的话咽回去肚子里,蓦然生出来一股子气:“注意着形象,大晚上喝醉酒乱走,路过的王公们都说了。”
太子心里也是一股子气,口气变硬:“儿臣喝醉了,出来散散酒气。”
康熙:“……”
灵答应给康熙顺着后背,娇声撒娇地婉言道:“皇上,太子殿下喝醉了那,您也要早点休息那。”
“罢了罢了。”康熙挥挥手,“你回去吧。”
“儿臣告退。”太子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儿,这就是有人在皇父面前帮忙说话的感觉吗?母亲,母亲,你若在,你若在……
太子恍恍惚惚地出来致爽殿,举目望天,大雪纷纷扬扬,雪花好似棉絮,一朵朵都堵在心口。
他满腹心思离开致爽殿,心里空空落落的,路上和遇到的老三说了几句话,怏怏回到东宫中时,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风雪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因叫太监泡了酽酽的普洱茶,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一时赵国栋抱着一叠文案进来,忙站住脚道:“太子爷,您要去休息吗?”
“嗯。”
“奴才刚从太医们那里回来。”
“嗯。”
“太医院的孟太医来过。太子爷要的药已经配好。遵太子谕,加了一味雪莲。”
“丸剂散剂?”
“丸剂。”
赵国栋一头说,向金漆大柜中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太子。
太子打开看时,是一色花生大的粒子,蜜蜡炼制,嗅一嗅,异香扑鼻,便用了一口茶,服用了下去。这是他从胤祉书房《永乐大典》里抄的古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的宝贝,据说是炎黄二帝一夜御七女服食的丹方。但这种东西,一旦露出去,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就是王掞、熊赐履等人知道,也不知生出多少麻烦。再加上那次在猎苑泄露要康熙知道了被训斥,如今防着太监们不稳当,他一向都随身服用。一边缓和药力,一边问道:“所有人都散了?休息了?侍卫们布防那?”
“布防都在进行。据说傅尔丹和鄂伦岱不和睦,要调上来自己亲近的侍卫扈从皇上。”
太子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老父亲的“圣意”,回来寝殿,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等到药力上来,小太监刘思裹着披风被送了上来,他看着这小太监,恍惚间居然是灵答应欢笑的面容,这要他心生一种罪恶感,却好似更刺激了,身体发热似火,掀开披风一把按住了背就剧烈冲撞起来。
可是,太子又被打断了。
这也不奇怪,现在对于其他人来说,刚结束宴席醒酒,最多准备休息了,哪里就开始“办事”了那。
原来是王剡和熊赐履不放心太子,在皇上面前喝了酒,堪堪醒酒后一起来看看太子。
君臣落座,熊赐履道:“太子殿下,这是方才皇上说起来两件事的案卷,阿拉布坦再次在准噶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还有粮秣军饷出项,一大堆军务,明天会正式商议这件事。还有边境办学,办学带来的问题多,不光是书本贵,书本印刷需要纸张,纸张需要造纸,造纸需要树木……皇上担心伐树造成水土流失,明天也要和王公们商议这件事。”
太子满不情愿地坐下一件一件听着,却是有点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脑子里一会儿是小太监刘思,一会儿是康熙,还是灵答应,……忽又想到叫太医院配药,可不能叫眼前这两个人知道了……
熊赐履疑惑道:“太子殿下,您今个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
太子“啪”地将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没人安慰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四一心要办学为哪般?”牢骚完了叹道:“办学的事情果然不行。今日闹得欢,不防头日后拉清单么?我最怕皇上变心,如今果不其然!”
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太子殿下,虽然老臣也不赞同大力办学,‘上智下愚不移’乃是圣人古训。然,这是好事。不求考状元,能写名字,认字儿打个算盘,就已经是皇上莫大的恩泽泽被大清子民。”
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前几年特点他来做太子太傅。太子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位眼看要去世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好发作,只一笑道:
“孤就是担心,闹的太大,这样的声势,……孤听说,下面有西洋老师和儒家老师打起来……”
王剡安静地看着太子,浑浊的目光看不清了,要他使劲地眯眯眼。熊赐履是理学大家,最是克己修身,当下就皱眉道:
“太子殿下,凡事,俯身拾取容易,踮脚去够艰难。但不能因为艰难,就不去够了。出来问题,解决问题即可。更何况朝廷什么也不做,本也是问题。边境民风彪悍,不读书,民众闹事不止。作坊开去了,也没有合格的匠人,朝廷每年补贴大量银子。”
太子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和熊赐履,但他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两位老师早早地回去休息吧。”
两位老师走了,太子更心烦意乱,出来院子,浑浑噩噩地顺着一条小路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