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变着急万分,冻伤和被砍头或者被废……,不管如何,到底还是自己小命重要!一咬牙:“皇上宣皇子们都去万壑松风殿。太子殿下见到四爷也没有时间说话。扶着太子回去东宫!”
“啊?你们!”太子在床上一惊一怔,才回过神来,高三变给他掖着被角,他接过来一碗奶汤用了,身上堪堪有了一点热乎气。见灯影里李光地走近了,身边还陪着王剡和熊赐履两个人。待他们行过礼,太子失态地一笑,大声说道:“李中堂,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当到头了吧?”
王剡和熊赐履浑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和李光地一处坐了小半个时辰等太子,谈的都是诗词,几次试探李光地来意,无奈这个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南书房大臣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乍听太子这一句,两个人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正愣怔间,李光地微微笑着答道:“自然要保的。臣以前在无逸斋作为老师,说句大不敬的话,臣知道太子是聪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说罢面容一肃,南面立定,款款说道:“奉旨,有问皇太子胤礽的话!”
“臣,胤礽……”胤礽慌乱地看了看老木雕白泥塑似的王剡和熊赐履,两个小太监给他穿衣服,扶着他下床,他两腿一软,抽了筋似的瘫伏在地下,他心里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该怎样对奏假山的事,也不知道王熊二人听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情景。正张皇间,李光地问道:“皇上问你,九月二十六,你与托合齐、阿尔进泰、凌普等人会饮,是在什么地方?你们议了些什么?”
“回奏皇父!”胤礽叩头答道:“那次会饮,是因臣门人托合齐、阿尔进泰等人喜宴聚在一起。托合齐娶儿媳妇,说请主子赏脸,我就去了。并没有议什么事。”
这话假的两位老师都不信。李光地只是奉旨问话,并无驳斥权力,听胤礽奏了,略一点头又道:“皇上问你:你说没有说,‘自古以来,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请太子殿下据实奏陈。”
李光地虽然尽力说得语气平和,但这些刀子一样的问话,如何使人不惊心动魄?熊赐履兀自掌得住,王剡一个踉跄,几乎晕厥过去!
“回皇父……”胤礽面如土色,颤声答道,“儿臣的原话是:太子当了快四十年,毫无建树。自古以来,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并回皇父,这是醉酒的话,虽无不臣之心,有失大体,儿臣认罪——请中堂代为转奏。”说罢连连叩头。
李光地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太子,心里叹息一声,又道:“还有更要紧的问话,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据实回奏——你今夜刚刚去了哪里?”
太子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盯着李光地:自己刚刚从如意洲回来,李光地就知道了?可他不能说去找四弟求救反而被冻伤这样丢人的事情,为什么去找四弟更是能不说就不说。想着,答道:“因为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掉到雪窝子里昏了过去。”
“凌普率两千兵士擅自进驻行宫,你知道不知道?”
书房里立时变得荒庙一样死寂!连太子也没有想到!今晚除了假山事发,居然还有一出不知谁操纵的兵变!他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麻木得了无知觉,半晌才道:“有……有这样的事?”
“有。”
“我不知!”
“但凌普随身带有太子关防的调兵大印!”
“大印?哪一个大印?”
“主子爷要你自己说!”
“李中堂!”太子完全被逼到绝路上,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请代回皇父一句话:全属子虚乌有!我办差不力,行止有亏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大逆罪名,叛君奸邪,却万万不会做!”
话问完了,李光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太子殿下请起,恕臣不恭敬,这是奉旨问话,身不由己。——臣也当竭尽绵薄在皇上跟前为太子辩白。”
“谁要你辩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挥手说道:“我这会子就去烟波致爽斋,当面跟皇上讲清白!就是都认了,无非一个废太子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说罢掉头便走,熊赐履突然大叫一声:“李光地!你说明白些,是哪个小人在拨弄是非构陷储君?”
李光地处身这种情景,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你和王剡老师侍候东宫,朝夕不离左右,你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太子殿下,你稍等一下,外头都是善扑营的兵,你走不出去。且皇上不在烟波致爽斋,去了万壑松风殿。”
说着便踱步出来,站在檐下,说道:“傅尔丹!”守在雪地里的护卫们忙传呼出去,不一时,便见傅尔丹大踏步过来,问道:“中堂,差使办完了么?”因见太子也站在门口,又进前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李光地便道:“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书奏章妥送万壑松风殿。至于这里的太监官员,不得随意出入就是了。”“是!”
“太子还是太子!”李光地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行礼,说道:“太子殿下,臣告退。”
太子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飞絮扯绵,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当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好哇,去当阶下囚……”
万壑松风殿乃是康熙接见官吏,批阅奏章,读书写字的地方。北接平原区和湖区,西北连山区。周围山峦之中,古松参天,林木茂盛,此刻大风裹着大雪,肆虐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巍峨宫殿,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荒野。
康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印章,盘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
挨身站着直郡王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诚郡王胤祉却似忧心忡忡,一贯的斯文不再,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马齐。
马齐官服里边套着康熙御赐的狐狸皮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凭借印章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三千铁骑兵!
若不是出去办差的李德全和隆科多等人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他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除了太子还有谁?大印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子的!但他为官这么多年,也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其中有诈?
即使他跟着八贝勒胤禩,一心要拉下来太子,他也难免有此怀疑。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汗阿玛……”
“哦?”
“车驾到承德已经三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汗阿玛办宴会,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北京递来的奏章,几天没有好生休息,今夜更是至今没有合眼。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
胤禔却完全是另一门心思,这几年,他总觉得风头顺了自己,此刻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机关头,老父亲居然封自己为亲王,由自己全权管理照料皇子皇孙事宜,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狼嚎!
因见老三如此作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汗阿玛,三弟说得极是!有儿子和三弟在,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朕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
康熙是伤心过度的应激反应。康熙就闹不明白:老二胤礽不是笨人,机辩才智,诗书学问都是顶尖儿,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那张天师说中了,中邪的人不是朕,反而是太子?想想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和他作对的明珠,引着他走歪道的索额图,……无论是谁,朕都给他铺平了道路。他的老师都是朕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王剡、汤斌,到熊赐履,哪一个不是饱学硕儒,方正君子,这暴戾淫恣的秉性儿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