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攒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这么不成器,朕的基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皇后?”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也不禁垂下泪来。
胤禔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小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李光地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
李光地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主子爷,您……?”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一块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李光地这才放下心来,将在东宫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一定要见皇上,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西暖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天儿太冷。依着奴才主意,皇上,您和皇子们都好生休息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一时,冷笑一声说道:“是谁说那边冷要你来说话的?梁九功过去传旨,所有皇子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李光地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啊主子……”
“放心!”康熙冷硬地一笑,咬牙说道:“朕爱护他们,所以要他们醒一醒。梁九功去,传旨——叫胤礽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
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胸口却是疼的受不住,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李光地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恰好陈廷敬从外头进来,提议梁九功找一个擅长按摩的小太监来。
一切安置停当,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小太监赵德顺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康熙的思绪朦胧混沌,一会儿是赫舍里皇后对着他微笑,一会儿是钮祜禄皇后临终的愤怒,一会儿是太皇太后的叮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李光地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礽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隆科多道:“太子殿下,主子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
李光地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和陈廷敬,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太子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孤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侍卫郭木布在低声恳求:“太子殿下……请您体恤主子……主子一夜刚合眼……”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按摩太监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呼”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都打了个冷颤。
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隆科多、郭木布,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隆科多和太子一贯不和睦,这个时候自然要拦着太子见康熙。郭木布是乌拉那拉氏费扬古的儿子,四福晋的同母亲弟弟,因为为人忠厚老实,有一次被四爷关照去接待进京的格斯泰将军,格斯泰见他做事细心,推荐给康熙。康熙一贯爱重老臣,对老臣的后人更是关注。郭木布也自知笨拙,因为康熙的关照一直勤谨当差,康熙睡了就是睡了。两个人见康熙被惊动起来,隆科多气呼呼的一张脸。郭木布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殿下要见主子……,奴才劝不走他……”
“呵呵?”康熙红着眼道,“是胤礽呀!是不是印章不管用了,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太子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三位大臣,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汗阿玛!”太子俯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请汗阿玛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现在来是要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可真是孝顺!来要朕处死你,要朕在历史上落个杀子的名声,急等着夜猫子来哭丧那!”
久闻康熙伶牙利齿口如刀剑,愈是危机愈见厉害,三位大臣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太子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只求皇上慈悲,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网开一面,不事株连……”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谁?他刚刚去找的老四和老十三?这是死到临头了,还在构陷老四老十三那!
蓦然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料想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朕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看在眼里!你好生放心,格斯泰的大军马上就到,朕安全得很。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朕不想看见他——他有什么屁话,叫胤禔代奏!”
胤禔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听到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拉太子。太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性子上来反倒不怕了,见胤禔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太子:“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去跪雪地,移驾去西暖阁吧。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朕不要你的命,你不用要朕杀你!”
胤礽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皇父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禔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万壑松风殿者格杀勿论。”
胤禔出去,康熙又转脸对李光地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格斯泰办理,命康亲王和庄亲王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格斯泰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陈廷敬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要佟国维配合你。”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李光地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著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提笔一气而下,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印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天亮了……”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唤老四……”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几个大臣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忙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去叫四爷!”
“皇上……”几位大臣一起呼唤,满脸泪痕,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皇上,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
“都放心。”康熙苦笑着说道,“梁九功去将荔枝酒给朕倒一杯……老四这酒啊,确有效果。前两年张英被他儿子气得半身不遂,朕赏赐了他一坛子,好歹能下床了。可惜啊,说好的,进京陪朕过六十大寿……”
侍在一边的张廷玉闻言,忍悲含泪,冲上前,亲自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脸色缓和。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一生的情爱纠葛家庭风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老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