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毓庆宫举办大宴会,前院是男子席面,后院是女子席面,一大家子文武大臣王公贵族聚在一起,万分热闹喜庆。
四福晋找机会,将首饰盒送给太子妃的奶嬷嬷,知道太子妃今天很忙,她虽然是一家人,可两家人的关系这样,也不好和以往一样帮忙操持着,简单寒暄几句,便和几位妯娌一起离开了。
傍晚时分,宴席换了一轮,客人换了一轮,后院正院偏堂里,奶嬷嬷伺候太子妃补妆,悄悄地说了,太子妃微微一笑,伸手取下来云鬓上的一支翡翠瓒红宝石荷花簪,望着镜子里精致妆容的脂粉脸,一双乌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空洞地映照灯火通明的毓庆宫黄昏。
“嬷嬷,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分批送到不同的地方。加上这个首饰盒,再给四弟妹送去更多的东西。四弟妹信得过。”太子妃语气淡淡的,动作优雅地取下另一根簪。
“太子妃……”奶嬷嬷不明白又着急,太子都复立了,为什么要这样留后手?
太子妃从菱花镜里看她一眼,眼里有了一丝温度:“嬷嬷,这么多年你照顾我,我舍不得你。……我本来想给你养老送终,给你我能给你的最大体面——嬷嬷,世事变化无常,找机会,你也出宫回家,养老吧。”
“姑娘!”奶嬷嬷捂着嘴,喊出来一声心底的称呼,无法相信,自己奶大的姑娘,堂堂的太子妃,会是这样的命运,捂着嘴,还是没忍住,呜呜咽咽地哭着。
太子妃表情平静得很,伸手拿起一根累丝金凤流苏发钗重新插上,在镜子里笑着安慰道:“嬷嬷莫要哭泣。我呀,是被吓到了,所以有点惊弓之鸟。您就当我出出性子。太子爷都复立了,大好的日子在后头那。”
“正是那。太子妃。您可别多想。”奶嬷嬷一听,虽然心里还是没有滋味儿,到底松了心,哭笑道:“太子妃不安生,老奴理解。老奴这就按照您的吩咐,都给安排了。这些东西,就当是送给四福晋的,四福晋人好,我听说啊,那时候,四福晋专门领着十福晋去给大福晋送东西,那样的时候,哪怕一根针线,多难得。……”
奶嬷嬷伺候太子妃重新梳妆打扮,絮絮叨叨的,慢慢的情绪恢复了。太子妃听着,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奶嬷嬷,眼里甜甜的笑儿,好似未嫁时候在嬷嬷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筵散之后,八阿哥是一群,鲜衣怒马龙卷风而去;三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又一群,同去武英殿看新刊印的书籍。四爷懒懒地踱着八字步,对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今儿到寒舍一叙如何?”
“四哥可不敢。”四爷微笑道。“上次要你整顿府里,你整顿干净了,如今整个一庙会……八弟要弹劾三哥孟光祖的事,当天晚上在你书房提过一回,第二日上午三哥就知道了——加上你新收这两个小妖精天天争上进,真不整顿了?”
“不整顿了。”胤祥思及四哥口中自己的府邸,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方势力派来的“奸细”都有,实在是整顿不完,他干脆就都包容了。
“四哥你看,三哥跑去汗阿玛面前哭了一场认罪儿,八哥竹篮子打水,这不是挺热闹?至于阿眉和春姐儿,她们不光争上进,还有笑话儿呢!两个人似乎也不是一条线儿上的,神气里头带着互相防备似的!我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福晋是心大,四哥你不知道,七哥那么老实的人,还往我府里塞了个人。我就专门使唤他去七哥府上办事看热闹。”
说着,目视前方,良久又叹道:“那两个小姑娘,我本来是同情她们的,特意派她们去后院伺候着,可是她们硬要朝前头书房来,一副受了委屈想哭又赔笑的模样,真要人看着气不打一处来。”
四爷听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怜可恶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说着,因出来皇城,雍亲王府遥遥在望,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一齐下马进府,径直往西化园如意居去。
刚踅过西廊,便听北边马厩院里一声长嘶,两个人回头一看,弘晖弘暖弘昭并几个女儿都站在木栅旁,一个眯着眼,一个嬉皮笑脸往里看……接着便听马上的保泰气喘吁吁说:“我要回家歇息了,不和你们一起玩了……”四爷十三爷不禁都是一怔,保泰捣什么鬼?正愣着,那马仿佛忍无可忍,直接趴下不动了。四爷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孩子们并几个门房小厮忙过来请安,弘晖笑道:“阿玛,我们在看保泰伯伯驯马——”话未说完,又听保泰道:“到家了,停下……”那马一声长嘶,一阵快速急奔,似乎将保泰颠下马来的样子。胤祥便高声叫:“保泰堂兄,你快下来!”
“雍亲王十三贝子……”保泰听到声音,一抬头,顿时难过的要哭出来似的,对着小马驹喊一声:“我要回家歇息了,……”那马果然停了还体贴地趴下了!他人一头一身灰窝里滚出来似的翻身下马,脸上一道道汗珠子,小跑几步上前请安:“雍亲王十三贝子回来了?”
四爷皱着眉道:“堂兄,怎么回事?”保泰委屈又纳闷道:“我在驯马……这匹小马,原先骑着挺稳当的,不知怎么的就变了!我说回家,他趴下了。我说到家了,他没命地跑!”
胤祥想着,弘晖最爱调理猫狗马虫鸟,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脚,想着保泰的狼狈像,不禁喷地一笑。四爷也不禁莞尔,却道:“今天的读书、功课都做完了吗?都在这里皮!”弘晖领着弟弟妹妹规规矩矩答应一声“是”,见十三叔看自己,一吐舌头,拉着弟弟妹妹们一溜烟去了。
四爷十三爷和保泰说话儿,保泰惦记他的宝马,言说明天再聚聚,一路训马回去了。四爷和十三爷对视一眼,一起笑着,继续走着。
“四爷。”如意居只有邬思道一个人,和四爷十三爷寒暄过,他坐在一把新制的躺椅式样轮椅上,斜阳照着,似乎有点忧伤!“皇上还叫您兼职管户部?你如今怎么打算?”四爷躺在靠墙东边的躺椅上,没有说话。
胤祥笑道:“这是大好事。户部,才是正经衙门。工部折腾的再好,也是六部最末,要看户部的脸色。这不,保泰堂兄今儿就上门了,四哥府上,眼看又要热闹了。”笑哈哈的,真挺开心的样子。
邬思道目光流动,轻咳一声,说道:“那是面子,关于里子,难办啊。四爷还要马上南下,可有章程了?”
四爷食指轻轻地敲着,眉目平静,说道:“太子殿下废而复立,……如今户部情势也非昔比,暂时情况还没摸透。汗阿玛几次召见倒还说刑部的事要紧,要我多多过问。刑部是老八的差使,老八早已经办得滴水不漏,最近忙着博学鸿儒科考试了。”摸着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小小的烦恼。
胤祥笑道:“四哥原来为这个不欢喜?要我说,这就是大喜事。不高兴的该是八哥他们!刑部对比户部,到底还是户部重要!”要不之前太子一直护着户部不要别人插手?
“之前八爷管理藩院和广善库,四爷一直在工部,……”邬思道沉思道:“三爷一击不中,退而观战。大爷出来了,忙着休养。八爷得大于失,有什么不高兴?难道十三爷真的以为,八爷失败了吗?——您从根儿就想错了。”他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胤祥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胤祥说道:“老八这次闹得灰头土脸的,有什么好高兴的?要是我,如今可不敢再高朋满座了,羞愧。”猛地想起保泰堂兄被马掀翻的样子,老八这次可不就是这样?胤祥竟不自个嘿嘿笑个不住。
四爷看一眼皮性子上来的弟弟,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八哥是郡王了,汗阿玛没有将他降低到贝勒,这就是胜利。老九老十也都升了贝子,得大于失。即使前一段时间有点紧张颓废,马齐都要吞药自杀了,如今都好了。大哥又出来了,人人说他诚孝,如今不知道怎么高兴那?”
“实在是四爷见识深了一层。”邬思道苍白的脸泛上一丝血色,“废太子不成,被鞭笞。但皇上亲口承认了他的功劳,他的这个郡王,实至名归。正式开府建牙,如今更有力量与太子抗衡了。”
四爷淡然一笑,说道:“先生,也不要过于危言。无论怎样,太子重登宝座,毕竟是太子。”邬思道阴沉沉地盯着窗格子,说道:“暂时是太子打击八爷。但据我看,太子的位子比从前晃荡得多了!”
刚刚复位太子,邬思道就下这样的断语,胤祥不禁都抽了一口冷气,看一眼闭目养神的四哥,便也没吱声。
“皇上复太子位,乃是出于不得已。”邬思道冷冰冰说道,“废太子前,压根没想到会起这么大的乱子,更没想到八爷——亘古至今,几曾有过皇子势力这么大?为防止宫变,皇上才最终决定,复立太子,用他来镇住阿哥们的争雄之心。”转头盯着四爷:“包括四爷您。”
胤祥吃惊地站了起来:“压谁?为什么压四哥?四哥有什么值得压的?”
邬思道仰起脸,笑道:“十三爷,四爷如今是亲王。三爷有失圣心名声有碍暂时偃旗息鼓。四爷那?营救出来大爷,四爷的功劳最大,满朝谁不看在眼里?都夸八爷诚孝,对四爷的为人更是大为叹服。因为八爷的诚孝是应该的。四爷活阎王这样时候这般诚孝,费大力气营救没有因果的大爷,这才是真正的大公无私重情重义。王公大臣们只是嘴里不说罢了。……最近不光是裕亲王保泰来见四爷,其他勋贵王公都来下帖子要见四爷。”
胤祥的脸色缓了下来,他终于从邬思道这句话中,寻到了自己这些日子心情郁郁寡欢的原因:凭什么四哥功劳最大,果实却都是别人的!这个心理埋得这样深,自问都不敢承认,因为这是对汗阿玛的不满不孝。
好半天,胤祥方颓然落座,心里默默想着,为什么不呢?——四哥也是汗阿玛的儿子,亲王,国家屏藩,社稷梁柱。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光:汗阿玛凭什么就疼着二哥纵容八哥单压着四哥!
“如今,又一轮争斗开始了。”邬思道叹道:“对于太子来说,熊赐履、王掞这些人其实都是正统儒家文人,没有实际力量。四爷十三爷,您瞧着吧,太子还要结党。因为不结党就没有力量报复,户部到四爷手里了,刑部到八爷手里了,太子只有一个吏部在手,唯一可重用的托合齐吓到了,不敢冒头——估计,会来拉拢两位爷。”
四爷毫不犹豫地说道:“爷什么党也不入!他现在是半个君,我尽半臣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