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她身边,抖开斗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将她整个裹住,又仔细地系好领口的带子。
崔韫枝异常地温顺,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精致木偶,任由他摆布,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依旧没有问王隽去了哪里,没有提那份屈辱的和议书,更没有提及昨日那场几乎将他们彼此都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对话。仿佛那些惊天动地的变故、锥心刺骨的言语,都被这漫天的大雪无声地埋葬了。
她只是望着那纷纷扬扬、遮蔽了天地的鹅毛大雪,许久,才用一种近乎飘忽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轻轻开口:
“沈照山,你知道吗?”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雪幕,落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长安……其实也会下这么大的雪。”
沈照山系带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嗯,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在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属于鸦奴的岁月里,他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冬天。
也是这般铺天盖地的大雪,将整座长安城染成一片无瑕的琉璃世界。
宫里的黄门宦官们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说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连绵的殿宇楼阁,玄色的瓦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肃穆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温柔。
就在那样的一个大雪天里,他把那个穿着火红狐裘、像个小雪团子似的崔韫枝高高抱起来,让她够到庭院里那棵最大的、枝桠虬结的老槐树。
树上早已覆满了雪,崔韫枝冻得小脸通红,却兴奋得眼睛发亮,手里攥着一大把用红绳系好的祈福字条。
她指挥着他,让他把自己抱得更高些,好让她把那些承载着无数小小愿望的红绳结,系在那些覆雪的枯枝上。
其实那些枝条并不算太高,以他的身高,只要稍一抬眼,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张字条上娟秀的字迹写了些什么。
但他没有看。
他只是稳稳地托着她,微微侧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她将那些写着“希望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想要一匹新的小马驹”、“明天御膳房能做栗子糕”、“新来的太傅不要那么凶”等等琐碎愿望的字条,像挂灯笼一样,密密麻麻地系满了半面树杈。
那时他还带着少年人的促狭,看着几乎被她“染红”的雪枝,忍不住低声嘲笑她:“喂,小殿下,愿望许这么多,贪得无厌,老天爷可是会生气的。”
崔韫枝被他吓了一跳,系绳结的小手都顿住了,圆溜溜的杏眸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强装镇定地扁了扁嘴:“那……那本殿下就只弄最后一个好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空白的字条,笨拙地用红绳系好,挂在了最高的一根、他需要踮脚才能让她勉强够到的细枝上。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松了口气,借着高度,竟伸出带着毛茸茸暖手筒的小手,得意又带着点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接着,用那特有的、娇憨又带着点命令口吻的语调说:“鸦奴!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本殿下赐你一个愿望!写在这张空白的上面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老天爷,这是本殿下特许的!”
那时的沈照山,心里虽然有点儿高兴,但依旧变扭得很,完全不给这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面子。
他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把她小心地放回地面,拍了拍肩头的雪,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谢殿下恩典。不过,我没什么愿望。”
“怎么可能啊?”崔韫枝瞪大了眼睛,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人都是有愿望的!你怎么会没有?”
少年只是耸耸肩,眼神飘向别处,没有回答。
向来娇气、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小公主,那次却罕见地没有生气。
她歪着头,看着那根系着空白愿望的、在风雪中微微摇晃的细枝,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道:
“那好吧。这个愿望先给你留着。等你以后……嗯,以后什么时候想用了,再告诉老天也还是有用的。本殿下说话算话!”
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
沈照山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安静伫立、眉眼间只剩下疲惫和苍凉的姑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碾轧。
那个曾经会为了一串糖葫芦开心半天、会因为他一句玩笑话而当真、会慷慨地“赐予”他一个空白愿望的、鲜活明亮的小殿下,被这残酷的世道和命运,磋磨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他忽然仰起头。
沈照山很想问问老天,以前……那个没来得及许下的愿望——
现在,还作数吗?
可是没有人会回答他,天地依旧是一色的苍白。
只有崔韫枝忽然低头,将手中那方小小的帕子摊开,眼泪依旧没有落下。
但沈照山就是觉得,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她说,沈照山,我娘还以为我能回去呢。
沈照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那帕子上只有短短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