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长安这么久,始终不与叔母相认,真正的原因是……”
如水的月光洒落,谢缘觉久久凝视着凌岁寒,好像看见冰雪之下她那一颗澄澈的心。
从当年到如今,符离果然永远坦荡,永远勇敢。
谢缘觉决心不再欺瞒,也坦诚地说出一切:“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对于你们而言很重要。所以我死了,你们必定会伤心,我阿母也必定会伤心。我本来是想,如果我一直不与阿母联系,久而久之,她渐渐把我忘了,也就不会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时常为了我而难过。我本来还想,今后我的病若是越是越来越重,便寻个机会,与你们告别,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等待死亡,再过个几年,你们大概也会把我忘了,更不可能为了我而难过。这都是我曾经的想法,不过我现在明白,有些记忆与感情,不随时间流逝,不随死亡腐朽……你们早些晓得此事也好,也能早做心理准备,等我离世的那天……”
“你现在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想死后的事?”
凌岁寒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对方的话,遽然迈步走了过去,仿佛曾经相隔的千山万水,都被她一步踏过,就这样走到谢缘觉的面前,又牵起谢缘觉的手。
“不到最后一刻,就有希望。纵然是老天的安排,常言道人定胜天,我们为什么不能够逆天改命?我陪你,接下来的路我都陪你,我陪你去见叔母,我陪你找到治你病的法子,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无论是什么命运,我都陪你改变。但是你不能放弃,我永远不放弃,我也不准你放弃你自己!”
她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不折不移,不可动摇。
每一个字都落在谢缘觉的心上。
从谢缘觉出生起,虚弱的身体便比别人不同,无数名医为她诊治病情,均断言她最多活不过及笄之年。而她心思敏感,很容易察觉到,父亲也好,母亲也罢,还有她的兄长们,尽管仍一直坚持派人四处寻访神医,实则已经做好了她的生命将会突然终结在某一天的准备。
犹记得十三年前,她第一次知晓原来自己活不长的那天,她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眼睛还闭着,听见母亲与大哥在自己床边的对话,母亲的哭腔里都是对她的不舍。
哪怕后来她到了长生谷,拜九如为师,九如那看似冷淡的目光中也时常对她流露出一种惋惜之色,似惋惜彩云易散,琉璃易脆,从未抱有她真能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九层的希望。
在谢缘觉二十年的人生之中。
只有凌岁寒,唯有凌岁寒,会用如此坚定的语气不准她放弃,告诉她人定可以胜天,告诉她无论什么命运:
——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
刹那间,谢缘觉耳畔风声皆停,只觉心跳得异常,却又不像是病情发作的症状。
凌岁寒的语气放轻许多,柔和许多:“你答应我,好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思索半晌,低声道:“你不报仇了?”
凌岁寒脸色微微一变,严肃了面孔:“你知道我阿母是怎么死的吗?”
谢缘觉摇摇头。
凌岁寒咬着下唇,这一次,不再有任何虚词隐瞒,完完整整地将当年之事讲述了一遍,话才落下,只见谢缘觉眉头拧了一下,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单手揽住谢缘觉的身体,失声道:“你没事吧?要服药吗?”
“不必,我没有大碍,只是……”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疼了一下,那药我不能服太多。”
然后,她不再说话。
她突然发觉她此刻与凌岁寒距离极近,让她向来冰凉的身体感觉到发热发烫,心也乱成一团。可明明从前她病情发作,符离也曾这般抱着她,她却从来不会有现在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是因为我阿母而伤心。”凌岁寒很肯定地道,“什么心如止水,什么不被外物牵动喜怒哀乐,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庙里的菩萨像,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在万寿节杀了谢泰,必引起不小的震动,再发生什么意外……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你会死的。”
凌岁寒绝不会为了任何人包括谢缘觉而放弃报仇。
可是她也绝不会为了报仇而牺牲任何无辜之人尤其是谢缘觉的生命。
“我是想等一等。”她轻声道,“等你的病情好转,等我能想出更稳妥的报仇方法。”
谢缘觉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忽抓住她话里的关键:“万寿节?”
凌岁寒点点头,将此事也解释了一遍。
谢缘觉道:“所以,万寿节那天,你不准备入宫了?”
凌岁寒道:“是。”
谢缘觉动了动唇,又收回已到唇边的声音,似是在犹豫思考着什么难题,沉吟良久,最终才开口道:“但我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难得可以接触天子的机会,你不妨先入宫,见机行事。”
凌岁寒奇道:“你要我在那天杀他?”
谢缘觉道:“不是杀他,是试着接触他。唯有离权利中心更近,才能查明更多的真相;唯有真相大白,才能更好地为伯父伯母报仇。至于杀不杀他……我赞同你先想出更稳妥的方法,再做决定。”
凌岁寒道:“可到最后,我还是一定会杀他,你能接受?”
“为何我不能接受?”谢缘觉郑重道,“无论是什么人,既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何况,这段时间在长安的经历,已让谢缘觉明白,当今天子所犯的错,不止一桩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