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她发丝飘飞如同三千万只蝴蝶振翅,如此纯真、鲜活的血肉之躯。
我生来不近人情,孤僻却又多愁善感,我为一只蜘蛛的死而哀伤,却可以目睹决斗场上的手足相残而不落泪,但克雷薇哭了,于是她将一生都奉献给幻想中的自由。
她以鸟儿撞断翅膀的勇气一次又一次鼓舞逃跑,但每一次的回应都只有库嘉维娜致痛不致命的雪亮光。
我己无法辨清她留她一条命是出于“母亲”的慈爱还是执行官杀鸡儆猴的残忍。
克雷薇,像她那样的人本不该接触剑,不该在壁炉之家枯死,孤独的、只愿与月亮分享心事的孩子,要我怎样才能移开视线?
那时刻摇曳如旗般的红粉长发。
我记得她爬到高高的橘子树上,灵巧得不会勾破裙边蕾丝,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如同层层绿叶间卡入一只雪白的风筝。
我接住她扔下来的橘子放入怀中,一抬头,却看见她抱着橘子,带着不知后果的笑容向我飞来。
终我们双双摔倒在地,压裂的橘汁溅到她的白裙上。
克雷薇趴在我身上,晕乎乎却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被你砸晕了。”我说,她的手支在我的胸口,萦绕一股花果混合的香。
“啊佩佩!…等等,你不是没晕吗?!”
后来我记住先把橘子放在地上,要空出双手去接她。
克雷薇的笑容让那段本就短暂的和平时光更加虚幻而遗憾。
第一次面对在决斗场上死去的孩子,那张青白的脸在想什么呢,当命运将残酷的死亡真正推到她面前?
克雷薇紧紧握住我的手,咬着牙说对不起,没能救下那个人,但没关系,这样的事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
那个杀了昔日好友的孩子蹲在角落,克雷薇向他走去,被他推倒在地。
高压之下,顽石也会破裂,何况是一群年幼的孩子。
克雷薇的第二个愿望也没能实现,伤亡在增加,而我在决斗场上面对那个推倒了克雷薇的家伙,也不曾心慈手软——克雷薇,只有克雷薇,几乎恳求般地呼吁平局来减少死亡,但被她侥幸救下的人,在后几轮中,也会陆续死去。
当我身上沾满同窗之血,拖着长剑面对第一个迎接我的克雷薇时,她又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我一定形如恶魔。
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她握着我的手,牙在打颤,她用塞满惊惶的绿眼睛注视我,只问,佩露薇利,你有没有受伤。
一点点擦伤。我说。
她慢慢挤出一个战栗的笑容,扑进我怀里,说,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窗前,那对今天的她来说太冷了。
克雷薇十二岁,紧贴着我躺在床上,月光晦暗不清,她洁白的睡袍在夜中云隐(像是轻轻遮住月亮的云),柔灯铃吊坠在胸前盛开,我越过松散的衣料,看到微微鼓起的少女乳房,偷偷羞涩,不敢再看,只闭上眼,贴着她凑来的,被死亡与痛经吓得冰冷的脸。
今夜的克蕾薇化作一只无助至极的小兽,流下无声的眼泪,所有痛苦都在小腹中回转,将她一寸寸绞碎,然后以鲜红的颜色汩汩而出。
克雷薇不能再做天真无邪的孩童,从不是到再也不能。
而我环抱着她,用炙热的手温暖她钝痛的小腹,在她的啜泣声中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她不再哭了。
在清醒与梦的昏睡间,克雷薇似乎吻了我,但太阳升起后我没有去求证,那如蝴蝶停落般的极轻一吻。
心智在绝望中成熟的日子里,我们相爱过。
在草地,在橘子树下,在月光与窗前,在无处不在的命运血腥味中。
克雷薇从未放弃希望,让每个人心中都尚存一块无法涉及的光明之地。
她再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库嘉维娜捅伤了她的腹部,使得她躲过与我的决斗,而我毫不犹豫地杀死了我心如死灰的对手,然后洗去血液,来到她病床前。
克雷薇几乎半透明地躺在床上,空气中消毒水混着血,她看到我来,握起我发黑的手,用脸颊蹭我的手心。
她的皮肤好冷。
“佩佩没事,我也没事。”克雷薇却笑了,绿眼间迸发永不熄灭的小小火星,在我俯下身时乖巧地闭上。
我却只敢吻她的睫羽,那如我的身躯般轻颤抖的带着泪水咸味的睫羽。
克雷薇睁开眼,我看见那春融水里倒映我冷漠、不详的脸,她的手轻轻抚上它,拇指轻轻捻去我未出框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