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些方好,越苦越好,只有够苦,够痛,才能记得分明。
她活着,是为了接替父亲的衣钵,制造最强大的军械,保护自己的国家和百姓,而不是不明不白受人毒害、无声无息死在暗处那阴毒的窥视中。
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睡得很沉,隐隐约约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灰衫男子摇着扇,像看猴子演戏一样看着她,她大声质问他、甚至辱骂他,他原只是笑着,直到她蹲在地上莫名委屈哭了,他竟开始左右翻动手腕,疾风骤起、山崩地裂,她觉得自己像滚滚而落的碎石子,不能站立、无以傍身,只有坠落才是自己的命运和归宿。
这样滚着滚着,她觉得恶心得紧,但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只顾趴着呃呃干呕。
那男子停下舞扇的手,又走向前来,站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抬起头往上看,却看到他头顶一半明月、一半烈日,头发猎猎飞舞,像张牙舞爪的树干,又像翻流不息的漩涡。
他用扇子扇了江芙两个巴掌,静静看着她两边嘴角沁出血丝,四肢萎软无力趴在地上,像条死透的鱼,再也不能动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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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芸记得那夜她陪床,江芙一晚上大骂不止,但也许是因年纪小,平时也不习惯骂人,一时只能阴险小人、疯子、禽兽、变态等轮流着骂,骂到后面开始哭,哭完以后则干呕不止,但无论她怎么叫、怎么拍打,她都醒不过来。
最后,江芙肢体瘫软、呼叫不应、人事不省。
灵芸怕她又同上次那样高热昏迷,就哆嗦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探她的鼻息,只发现她气息倒是稳定,只是整个身子跟在水里浸了后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
江芙睡了三天三夜。
那三日里,所有人眼见她的浮肿渐渐退下,眉眼口鼻渐渐变得清晰,只有嘴唇燥裂无比。
江芙醒了后,直讨水喝,再问她梦里的情形,她说她只记得梦里有个拿了扇子作法的灰衫男子,至于自己骂人及痛哭、干呕的情形一概记不得了。
常氏说许是江芙近来遭受的罪过太多了,心里压了数不尽的委屈,在梦中发泄了也好。
而江荨则又开始长时间守到军器坊去,多日未见回府。
江芙的湿毒终于解了,只是手足关节僵硬、活动不利,而身上的紫黑毒斑仍在,总不见好,远远望去,整张脸跟爬满密虫一样,确实瘆人异常。
最重要的是,确实自那日后,江芙性情两变。
灵芸觉得自家小姐似是长大了,但又似是丢失了。
原先觉得江芙早慧异于常人,多源自于她读书、做机巧或者与江荨聊天的时候,但只要涉及拾掇杂扫、诗书茶画和饮食起居,她还经常撒娇耍赖,制木工具随手施放,不见了就去江荨那边拿,自己不肯学的断是不学,自己不肯吃的也断是不吃,但若是冰乳糕等喜欢吃的,她也能忍不住塞到肚子痛,若是遇到外街有人叫卖,她也会爬了墙去张望。贪玩贪吃、顽皮好动等都与其他八岁孩童无异。
但现在,她每天起得比婢女们都早,早早自己披着斗篷,扶着双拐站在窗前,练习王青梧教的吐纳,吃东西再也不似往日挑食,只要王青梧说有益身心的便给多少吃多少。她不再急着做机巧,但每天都会用布将桌子和武备架擦拭的干干净净,闲时又拿了先前扔下的书再细细看起来。
某日,她看到江芙桌子上摊着本《诗经》,那页写着: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灵芸想到之前那赵家公子抱来的木盒,吓一跳,说:“小姐,这不是小孩儿该看的东西!”
江芙淡淡将那书合上:“只有芸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儿罢。”
她也再不提章麟学府,和自己被人暗害、中毒的事情,只是晚上就寝的时候,时常能看到她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不停抠着指甲。以前,这是她睡前琢磨新式机巧,或军器设想的习惯。
但那时候她脸上总带着期待的快活感,不是现在这般阴沉冷静。
她每天会对着镜子认真擦一遍脸,细细观看一遍毒斑,而后便扔了面巾随它去,甚至在院子里走动也不佩戴帷帽加以遮蔽。这将常氏吓得够呛,她立马减了后院的仆婢,只留下了贴身嘴严的几个,其余一概被发放到前院,只为了保密江芙病情。
灵芸劝她:“小姐,这毒斑不亚于毁容,咱们在屋外还是多戴阵帷帽吧,免得有心之人传扬开去,对咱们今后名声不好。”
江芙却道:“传扬出去被那些人听到了最好,他们自会认为上次下的毒未能全解,便不会存了心思来害我第二次。而且保不齐会时时来看我到底病到了何种程度,他们的毒药效果如何,时间久了可能自己露了马脚呢。”
因而,即便活动再不便利,她都推了王青梧上门诊治,反而要求灵芸每天定时送她去定春医馆。
如果一直在府内,她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暗害她的人。
她将自己暴露,他又怎能忍得住一直隐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