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暗自抱怨此时的母亲有点像那日龙首原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少女——这方比好像哪里不对。他摇摇头在脑海中纠正:应当是那个食古不化的少女有点像自己母亲!
“我最近常梦见舅父,他还是而立之年的英武模样,我呢,也返老还童,成了六岁的幼童。他呢,就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任由我把他一屋子经书翻得乱七八糟,还扯着他胡子玩耍,俯身跟我说笑:‘纥豆陵娘子,你是不是又有喜事瞒着阿舅?枉我把你当成公主养大!怎么都不告诉阿舅一声。’上次他在梦里与我这么亲切地说话还是在我婚前,劝我不要冲动莽撞,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可一直很听他老人家的话。”提起驾崩多年的大周武皇帝宇文邕,窦夫人的忧伤仍旧和九岁时一样浓稠。
“阿娘,卜筮的结果是大吉,我和长孙娘子婚姻美满,母亲也定然百岁千秋,康健无虞。”李世民安慰道。
窦夫人似笑非笑地答道:“承卜筮吉言,我这病不敢不愈,所以也不敢不去祭拜舅父。我就怕哪天发病,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舅父的脸都记不清。可不得趁着脑子还没糊涂时跟他报喜。”
在母亲与儿子固执的拉锯中,儿子终于落了下风。
渭水南岸的原野雾霭未散,窦氏透过车窗远望,周孝陵颓圮的朱雀门匾额好似悬浮在空中。朔风劲袭,砭人肌骨,蒿莱低伏,松海扬波。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致。
李世民下马,搀扶母亲从车中走出。很显然,眼前的断垣颓壁显示陵监已经形同虚设。
窦夫人冷“哼”了一声:“杨氏果然寡廉鲜耻,窃我神器,诛我子孙,停我祭祀,断我血食。刻薄如斯,必遭反噬。”
母子二人在神道碑前伫立良久。李世民任由窦氏与那个挚爱的仰慕的亡灵喃喃细语。
年轻的郎君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倜傥洒脱的父亲也并非完美无瑕,至少在母亲心中,藏着哪怕是父亲也无可替代的英雄。
窦氏祭扫完宇文邕,心中的千钧重担终于卸下,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松爽愉悦。
云影凝滞,日光刺不穿僵硬的天空。
狂风席卷天地而来,撞击着被遗忘的高墙睥睨,发出铮铮鏦鏦的金铁之声;又如潜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暗中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燹劫。
枯草驳杂的神道上,几株被遗忘的柳树震颤着,凌乱的枯条忍受着千般彻骨煎熬,它们努力活着,等待来年的春光。
窦夫人望着挣扎在彤云中的冬日道:“时间还早,你找个借口去高府吧。就说拜访高先生也行。不妨想个法子带长孙娘子去看合生戏吧,那个年纪的娘子都喜欢合生戏。”
李世民笑道:“等我们完婚,我陪你们二人一起看合生、看百戏,岂不惬意?”
“说到看戏,洛阳通远市的秦都知还欠我一场景弄呢!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我资助的脂粉钱绝对不白花,明年正月的奥迹戏讲的是篡位的海西王如何众叛亲离,身首异处的。听上去不错,我还与秦都知说笑:‘你要敢诓骗我,我明年一文钱都不给你!’秦都知吓得拱手道:‘秦某哪敢诓骗唐国夫人,只是我这戏,除了宫廷秘闻、骨肉残杀,总还要顾及王道教化,总不能通篇艳情仇杀吧?不然被候人们看去了,捕风捉影告到朝廷,夫人后年只能到大理寺给我送钱了。弄不好脂粉钱也省去了,夫人须得去北邙为秦某烧纸钱。’不说这油嘴滑舌的条支人了——我正月若还有气力,便带着你和长孙娘子去看这出新景弄!”
“好啊!”李世民满怀期待。
“我只是害怕,也许下次一病,你们很长时间都与歌吹、乐舞、游逸这些快乐无缘了。”窦氏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回望那几株被摧折的柳树,严霜正在消解,化作滴滴清露,浸润了整棵干涸的柳树。在并不明亮的晨曦中,枯条拥有了琉璃的光泽。
“阿娘,来年春天我们再来。”
窦氏点点头,她渴盼着看到明年的新柳——熬过一个冬天而已。
马鸣萧萧,车辕咿呀。孝陵又一次归于平静。与惨淡的天光,寂寥的山川融为一体。
“你还是去趟利人市、都会市或者崇德里吧。”窦夫人在马车上回望萧索荒败的孝陵,“毘提诃,你在家里太吵闹了,让我一个人安静片刻。”
“可是我分明……”李世民刚想反驳,又会意闭嘴了。
长孙青璟身着男装,袖囊里揣着高士廉的书单,一人一马一婢女一部曲缓缓向利人市而去。
她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往年若是求购时历书等,都是兄长无忌出马,而她往往是那个哭闹着同去的添头。她也不知今日舅父如何就放她一人出行。
但是转念一想,许是舅父真的需要多多拜会那些蒙难之时还竭力营救他的故友,带上视若己出的外甥以示郑重。
“那一天也掐指可待了……”她叹息了一声,不忍再想,“就趁着舅父还在大兴的日子多陪陪他、也不要违拗他吧。”
从小道上突然窜出一匹马,向长孙青璟迎头奔来,马身几乎擦过擦过长孙青璟身体。
两马皆惊,嘶鸣不已。
对方身上掉落下一个鱼形油纸袋。
“瞎眼了吗?”部曲追上前去,向着那随意冲撞长孙青璟马匹的年轻郎君怒骂道,想出手将人从马上揪下来向长孙青璟赔罪。
“等等,是自家人!”阿彩冲到受惊嘶鸣的两马中间,捡起了油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