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臣们都知道“系统神明”在,没有仔细询问,当即道:“陛下敬于神而虔恭于祠祭,明德英瑞,神人相佑,此社稷无疆之福。”
赵嘉陵笑了一声,又道:“京洛、河东河北、江南之地,诸卿知之甚多。可剑南、黔中、岭南甚至江西道,言必称蛮夷未开化之地。可九州万万之人,纵是山蛮,亦是我朝子民。天下之诸县令,皆导掌扬风化。朕希望荒服蛮酋,早日来归。”
宰臣齐声道:“臣等领旨。”其中户部尚书项燕贻神色最为慎重,户部掌天下口数、赋税事,可数值都是底下上报,其中不少含糊难以对账的。各州县时常有增设裁撤改名之事,一朝倒还算好。但几朝事累积下来,也没谁说得清楚,日积月累,就成了一笔烂账。
“山川大泽,为王者所有。图上有藏金、银、铁、铜等山泽,需在官府管控中,禁民众私采。”赵嘉陵又说。这就是山川的管控问题了,境内山林遍地,不可能每处山泽都派专人去守,尤其是深山之中。对于百姓借山泽盈利之事,朝廷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前期,甚至允许民间开采矿藏,官收其税,直至仁宗朝才开始禁止私采。
但“禁断”总是不彻底的,允许私自采矿时都有豪族隐瞒实情,不上缴税额,到彻底禁断后,他们也不会就此收手。只要勾结了相应的官员,来一出欺上瞒下,他们借此获得巨大利润,谁会知道呢?
朝廷一直知道这一现象存在,可苦于不知从何处查起。现在图上标注的地点很明确,完全可以派遣使臣去查验。一切都在于一个“隐”字,当朝廷掌握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挣扎还有什么用吗?
当地豪强跟士人们其实有婚宦交游网,以前行卷之风盛行,崇尚荐举风气。自身起来了,拉一拉亲朋好友再寻常不过。赵嘉陵心中清楚,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如果还不知道罢手,那就不是说两句这么简单了。
有的事情不用点破,宰臣们也能领悟。本朝科举及第者,还是以衣冠之士为多,先不说那些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算是家中贫困,那同样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人在朝中为官,子孙亲戚在乡里营田产乃至开山伐林。离长安太远,谁也不知道亲戚朋友是否借助他们的名义犯禁。
再者,神明授陛下天下图卷,告知矿产分布之地,是否同样将矿山真实之归属告知陛下呢?这个念头一起,不管自身如何清白,都克制不住战栗不已了。
宰臣们领了命令退下,但中书令谢兰藻依照惯例被赵嘉陵留下下来。其余宰臣也想厚脸皮赖着听一耳朵的,可又怕只是私事,那待着就很是碍眼了。其余宰臣领了命令不情不愿地退去后,谢兰藻才问:“世家大族,欲擅有山泽。其中利益颇为丰厚,恐怕不会轻易退出。”
“能查到就好。先前怕的是找不到罪证,乱忙活一团。”赵嘉陵道,“朕还担心他们太胆小呢。”
谢兰藻神色一肃:“陛下的意思是?”
赵嘉陵道:“仓府满盈,户口尚有逋逃。流亡人多托庇于世家豪强之家,且为其所隐,不入帐籍。如有豪强犯法,或许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再来清点各县口数。”顿了顿,她注视着谢兰藻,又开玩笑说,“谢家世代簪缨,近属在长安。可同宗亲戚要么在外州做官,要么在乡里经营,不会也如诸大户匿藏人口吧?”
尽管知道陛下没有责备之意,谢兰藻心中仍是一凛,敲响了警钟。不在长安中,来往不会很多,但每年还是会通信送礼的。“臣——”
赵嘉陵没等谢兰藻说完告罪的话,就打断她,笑道:“分家之后,荫不相及,祸不相连,这个道理朕还是知道的。”
谢兰藻默然无言。
赵嘉陵又继续说:“往常也能看到这些图,但那日一梦后,朕才有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实感。九州生民,皆是朕的责任。”
谢兰藻神色讶然,从去年开始,陛下就朝着励精图治的明君靠拢,算得上尽职尽责了。但听陛下亲口说出“责任”二字,她心中的那根弦还是被拨了拨,留下一片回响。虽然有的时候闹腾还幼稚,但这些真性情反而更能彰显陛下的可贵。
“在这条路上,朕不可能一个人独行。古语有云:‘大臣者,国家之肱骨,万姓之所瞻。’治理天下,亦有赖于群臣之力。所以——”在短暂的静默后,话题来了个急转弯,“你要陪朕去明德书院看看吗?”
她先前就准备去逛一圈了,奈何外藩的事情没结束,就耽搁了月余。她都想好了,如果只是私行,她就不回宫中住了。
“臣谨遵圣意。”谢兰藻不假思索道。
明德书院是陛下登基后的一项大政,于公,她身为宰臣,此是她分内之事;于私,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愿不要叫朕失望。”赵嘉陵说。改革之事,历来都有。但成功者寥寥,涉及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在朝堂上打口水战的功夫远比下去亲身实践的时间要多。成则推广四方,败则宰相背锅。
“这些事情非一时能成,急不得。”谢兰藻的声调很平静,云淡风轻的,仿佛不在意失败会带来的严重后果。
“朕知道。”赵嘉陵幽幽地叹一口气,“朕也是想做出些成果,像兵器火器不可轻易示人,而市肆经营又有与民争利之嫌,唯有文学德业才是成就。明德书院向好的话,朕在家祭时候也有话告先帝了。”
谢兰藻听到“先帝”就眼皮子跳了跳,陛下还有这等孝心吗?犹记得陛下那“骑着先帝上朝”的骇人语呢。她尽孝的方式是让先帝与诸皇子皇孙好地下相聚吧。
在谢兰藻的默然中,赵嘉陵又喃喃道,“嗯,不要出现国子监那样频繁违纪的被退学的学子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成器,赵嘉陵还能记得当时在朝堂念课业时候群臣的尴尬,不成器的子孙不仅证明了国子监的失败,也让他们汗颜,开始怀疑人生。
谢兰藻:“……陛下的期*待也不用放得这么低。”幼学班另说,但其它几科学生都是通过考核进去的,至少智慧在他们的身上不是稀罕物。而且明德学士、给事中杜温玉不也每旬上呈奏疏吗?
赵嘉陵撇了撇嘴说:“这还不是国子监的窝囊害的。”看国子监的博士们个个宣称通晓千古,腹中藏锦绣文章,可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简直是狗屁不通。
谢兰藻:“如今都潜心读书了。”明德书院的存在的确让监生有了危机感,况且日后袭爵都要考核,至于家里没有爵位可继承的,但能进国子监的还是得走门荫啊,这上升要道被拿捏着呢。就算他们想当纨绔,长辈也不许。
“对于这帮人,学识倒是其次,人品不能低劣。”赵嘉陵感慨一声,又说,“罢了,不提这些了。等到视察明德书院结束后,朕要与你抵足而眠。”说最后一句话后的时候,赵嘉陵直勾勾地望着谢兰藻,眼神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上回失利,她反省了一个月,在心中预演同样的场景无数遍。等再遇到,她一定不会一败涂地了。
第69章
谢兰藻神色惊愕。
她答应的只是前往明德书院,怎么转眼就搭上了自己清静的晚上呢?
“朕不需要什么排场,府上也不用准备太多。”赵嘉陵很替谢兰藻着想,畅想的场景在脑海中上演,她唇角勾起的灿烂笑容格外晃眼。“朕可以忽然降临,但不想吓到你,就先与你商议商议。”
谢兰藻:“……”这是商议吗?根本就是通知她最终的结果。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一挑眉说,“那臣感激陛下的贴心?”
她用的是反问句,但赵嘉陵自有忽略她语调的办法。摆了摆手说:“以我们的关系,不必客气。朕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你要是再推脱,那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瞧那得意的模样,谢兰藻都要忍不住发笑。她问:“要是臣继续不识好歹呢?”
赵嘉陵故意做出一副阴沉的脸色,压低声音:“那就别怪朕拿权势压人了。”她现在可不是说一句就被言官反驳十句的憋屈小皇帝了,她可是神明保佑、无所不能的绝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