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心砖搭就的砖房里颇显出些阴冷,程筝没有住处,征用了徐林的单人床,徐林本就不常在这处,也乐得跑几趟,回家住。
屋外两个守门的军官,似乎是怕周怀鹤跑掉,空心的砖墙绝无隔音的效果,程筝一面抖索收拾自己的皮箱,一面听见外头细琐的谈讲声。
“周怀良不是赶来东北换他的弟弟了么,我们日后应该再不用值班守着这位周家的人了罢?”
“不好说,听说正谈判着呢!怕新来的这位少将稳不住局面,像先前几位一样当逃兵。”
“逃不逃的……日本人一打,我们这点儿地盘还能守住么?”
“不讲不讲!”
“……”
“里头新来的女人是哪个?都这光景了,还有人自投罗网?”
“谁晓得,自己个儿拎着个皮箱巴巴奔来的,瞧衣裳也是有钱人。”这人嘁声,“怕是少爷哪个热恋的女明星罢!
再任他们讲下去,怕是不动笔杆子便能写就一出话本,周怀鹤再听不得,将门拉开,向这二人道:“有工夫在这里编排,不如将她送走。”
程筝踏踏赶来,从他肩膀上探个头出来,坚执道:“我是绝不肯离开的,我专在这里守着。”
外头两个穿军装的对了个眼神,颇显无语地将门狠狠一闩:“你俩在里头滚床单都没人惜得理!”
木头门板上的灰蓬了程筝一脸,她弯腰咳了几声,心底暗骂,这群当官的也忒没有素质!
周怀鹤面上不知甚么表情,将头一歪,遁到桌边吹灭煤油灯,灯芯的棉线上是烧黑的焦痕,整个屋里全是黑的,程筝便什么也瞧不见了,摸着墙顺回自己床上,一坐下,轻薄的模板吱吱呀呀地响。
周怀鹤脱鞋躺下,又沉又冷的褥子压着他,一倒夜里咳嗽便更厉害。
程筝吃了一天的冷脸,心里也烦,在床铺上翻来覆去,这床一动便响,周怀鹤又在那里嗬嗬地咳嗽,配合起来倒真像坐了什么事情似的。
半晌,她说道:“明天我去给你带药回来,你原谅我么?”
周怀鹤揽了一下掉下去的褥子。
“你非留在这里不回去,只为着叫我吃瘪么?”程筝的话又多起来了,好言相劝,“可我不也是为你好么?仗打得这么凶,我怕你死呀。请问你,除了我这个让你恨得牙痒的人以外,还有谁个念你的情呢?”
“你对我有甚么情?”他扫清喉咙,话语闷顿发生,“今日这样讲,明日那样讲,上一秒笑吟吟地扮乖,似乎什么都能为我做了去,下一秒就捅我一刀,究竟有什么情?”
“人不好讳疾忌医的。”
“我有什么疾,你又是什么医呢?”
程筝嘴拙了。
嘴皮子溜了这么多年,头回觉着有话说不出,被他将所有路堵死了。
“那你便这样恨我下去罢。”程筝慢慢地说,仿佛是有些委屈,周怀鹤的床铺窸窣一响,仿佛要有什么动作,俄而又忍了回去。
“尽管你讨厌着我,可命还是重要的。”程筝道,“待在这里真会死人的,周怀鹤,你总不是为了发脾气而拎不清轻重缓急的人罢。”
持久的沉默,程筝以为他不答了,许久的许久之后周怀鹤才说起:“我不能走。”
“我走了,厂子关停,那么多人会落得什么下场?”他慢声道,嗓音仍旧没什么中气,仿佛一道微弱的寒风似的,“我没插手也便罢了,可我将他们招来了,得安置好,否则身上要背孽债,下辈子我也过不好。”
下辈子。程筝抬着眼皮缓慢地想,你这人好像是没有下辈子的。
“所以你还是赶紧走。”话题又绕回来,周怀鹤微妙地一顿,“我已经给机会叫你走了。”
程筝仿佛没有听出什么意思来,“嗳”地一声叹气,翻了个身子,床板又叫出一声。
“我说了不会走,你便拔不走我。”
寒夜漫漫,失去周公馆里的温暖,亦再不见那些真皮毛毯,与烧着的温暖的炭盆,连个暖手的汤婆子都没有,程筝的思绪也仿佛冻着了,渐渐地昏沉着。
“我也是犯了傻,想了许久的法子、冒了许多的风险才跑过来找你。”声音渐弱,“向你证明我有真心。”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怀鹤听着,捂紧了褥子,将半张脸埋了进去,在失足的边缘悬崖勒马,谨慎掉进这个人不经大脑的甜言蜜语里。
他心想,这话说出来时,是否也能骗过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