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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第2页）

这消息正好将砖屋里这二人的矛盾折起，周怀鹤本就不想要再与她争论下去，叫徐林领路，他赶去厂里处理突发的情况。

程筝在屋里转个脚，便也跟去了。

绞断了指头的何工忍着满头扑簌簌的冷汗，一旁站着杜工与张工两位工人，说是要领何工去找医生。

何工本名何常，五十岁人，家中一位发妻，晚年才生个独女，平日便抠门，这时候更是将廉洁精神发挥到极致，拉停要为他叫医生的两人，嘴里念着“罢了罢了”的话。

见周怀鹤推门而入，何常那熬成一锅酱的面孔却陡然生出一个顶生硬的憨厚的笑容，一面吸气一面扭着嘴皮道：“周三少，我没甚么大碍，断根指头而已，你可千万别把我辞了！”

程筝一入门便望见何常用蓝色的厂服包裹他的食指，地上一滩浓稠的血，被他自己一脚踩过去，程筝怔住，见何常顶着一脑门儿的汗，鞋底沾着地上的血，在乱糟糟的水泥地上拓印出一个个红印，最后便仿佛没墨的红章子，整截脚印到后面剩下半个。

仿佛是极力证明自己还能干，何常用左手去转轧钢铁的机子，一旁徐林惊呼着将他拽回来，带着颇重的怒气向他吼：“节省也不是这个法子！指头都没了不晓得养伤！”

何常捏着右手的指头，舔舔干巴巴的嘴唇，喉咙里仿佛有长虫在咕涌：“我真能干……真的！我才下岗一次，身子还利索，断根指头而已，不能没活儿干。”

“徐厂务，这外头的厂子全是日本人开的，我年纪大就把我辞了，没活儿干我家里又没地种，家里两个大姐儿还得养呀！”

周怀鹤差使杜工出去找医生，何常便又转头向他，似乎还要说话，周怀鹤道：“我不会辞了你，何工先把血止了才行，流血多了命都没了，拿甚么养家里人？”

得了他的承诺，何常才仿佛安心了，只是整个人仍旧失魂落魄地坐在封装好的蓝色塑料箱上头，嘴巴张合个不停，捏着断指不住念叨着什么。

程筝是头回亲身到这厂子里来，尽管这厂起初是她的想法，那时候却想得是很简单的。

因着对历史的判断，她觉着自己从许久之后来，看过课本上几页的书，知晓许多的理论与方案，想个赚钱的法子并不很难。在沦陷前办个厂，这钢铁只要能产出一批，便有得大赚。

可是放眼一望去，在日方垄断之下，这小小的钢铁厂只能雇到一批遭淘汰了的下岗工人，他们年纪大一些，好在上过手，晓得机器怎么使用。

程筝从不知道周怀鹤在这里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面对的是这样一群人。

指甲上精致的红蔻丹遭她自己扣出裂痕，碎片似的落下去，也像炸开的血花。

她严肃地探看何常的伤口，瞧上去出血量颇大，整个蓝厂服的衣角浸出一大块血迹，程筝同他们道：“我拎来的皮箱里带着三七粉，能够止血，你等一等！”

说罢，便快脚向周怀鹤住的地方奔去，打开了她的皮箱，将里头的东西在床上倒得一团乱，从其中挑拣出一个小玻璃瓶，紧接着赶来向何常血肉模糊的食指上涂去。

约莫一个钟头之后，杜工紧赶慢赶从诊所里带了个医生过来，然而这断掉的指头是没法子再缝上去使其功能完好的。

断了就是断了，你也别要心心念念想着它——医生是这样说的。

何常只将头垂下去，像掐断一只秋季的花，他的头像要掉在地上去，再骨碌转个圈。

如此，何常的眼睛又向周怀鹤飘来了。

奉军将他困在这里管理这整个钢铁厂，单只是让他管着、造出东西来给军队用，至于需要多少款子，是一分也没拨过。

进完了机器，如今也像是山穷水尽，却还要被迫着造出东西来交差。周怀鹤给王发去一封信，有半数是为着询问程筝的近况，另外一半，便是正在想法子筹款。

他自个儿还大病着，先前还嫌苦的药如今是一味也吃不上，北方冷得要早，受寒之后不添衣裳，周怀鹤喉咙接连几日发痒，讲话时声音也是不若之前清亮：“你安心留着，厂里本就缺人，不会辞你的。”

承诺放出去，一转身，见程筝还站在这里，周怀鹤的眉毛向下一压，不愿意总让她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冷硬着声口喊徐林：“徐林！将守门的军官喊来，将这位小姐送回她的地方！”

中间打了个岔，程筝本以为周怀鹤要忘记这件事了，没成想还是绕回自己身上，留她不得。

“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程筝反复申明，“我怕你死在这处。”

“你在这里扮作很要深情，是我现在对你而言，还有欺骗的价值么？”周怀鹤轻轻地说，嗓音里似乎藏着一点酸、一点呛意，仿佛腌了许久的蒜头。

空气默掉了，像在某个无形的玻璃瓶子里打转，四处撞壁。

砰嗵、砰嗵，或者是空气撞在那玻璃壁上发出的闷响，或者是其余的动静。

程筝单是那样看着周怀鹤的眼睛，身上干练的白色骑马服在轮番折返几趟之后，于胯骨处坟起抚不平的褶皱，她飘忽不定却又总显得坚定的话语，也仿佛将才他擦亮的煤油灯，一个字一个字，一闪一闪：

“鹤少爷总不信我，那我便在这里陪着你便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你大可以审判我究竟是不是撒谎。”

言罢，她做起事情来，从周怀鹤边上过去，将包扎好指头的何常扶起来，徐林旁观二人一出闹戏，很在那里出神，心里暗暗想着：难道这就是周三少嘴里一直怪罪的，可恶的女人？

倒是确有几分可恶的，怎地三言两语将这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骗作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顶可恶！

他乐呵呵想着，却又顶殷勤地向程筝道：“厂子外头有辆三轮的车子，我骑去将何工顺回家。”

周怀鹤许久没再说话，眼睫闪了一闪，他的薄薄的眼皮在那里跳动，仿佛有生命似的，末了只当看她不见，向何常说道：“当放你的假，手指好前不用过来，在家多陪你们大姐儿。”

何常欲言又止，似乎怕下回再来便不被承认了，可最后还是被徐林劝走了，乘一辆老旧的三轮车离开。

烟囱里源源不断地排着工业废烟，太阳一点一点地向下掉，掉在烟囱里，染黑了，天也没光彩了，厂子的铁帘内点了一会子的电灯，在巷口升起狗吠时煞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