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水也在那里,对前厅的吵闹充耳不闻。
假山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秋风浓了,细细的尖刀似的剐着人的面皮,王发眯缝着眼将收来的信分了好,其间一封沈阳来的寄给他,他灵光的脑袋猜出些什么,折起来塞进外马褂的口袋里,余下的便给公馆各位分发出去。
芸芸与庆蕊的老家寄来了信,这二人负责的是公馆里头的日常杂活,力气也不比男人,因此也没派出去找程小姐,就留在洋房里偷了个闲,王发刚将信捎过去,作势要走,不料方秋水出声拦住了他:“有寄给我的么?”
王发摇头,向那圆形的石桌子上寄去一眼,他是识字的,明明陈先生此刻讲的是一篇纪念友人的文章,然而在方秋水面前摊开的那页,却是封家书,还密密麻麻地写上了许多字。
石桌上飘着一片落日,地上一片光,天是半黑不黑的橙灰色。在英国住了许久,方秋水的身上仿佛是有股描在皮上的温雅,他的面上一贯是带些笑意的,加之眉与眼的末梢都是尖尖的,乍一眼瞧上去,像工笔精细勾出的画。
这画的两条勾起的嘴唇动了,短促地道出一句:“是么?还没有我的信么?”
王发抖索了一下身子,捏着信讪讪离开了。
芸芸正同庆蕊靠在一处,陈放的讲课遭这一茬给截断,便也正好吃茶休憩。
方秋水凉下脸色静默地盯住自己的簿子,忽又莞尔向芸芸她们道:“想来你们也还不识得几个字。”
这个人兀自端着工整的笑容,眼与唇都是上翘的,伸出手来索要:“要我替你们念一下么?”
淡淡的声口,夹一道凉的秋风,更显出寒意来了,芸芸与庆蕊你看我我看你,掖住了信不给:“不必麻烦二少爷了,待会子我找陈先生认一认,尚能学到几个字呢。”
那只摊开的手收了回去,唇缝里又是一声“是么”。
她二人以为这就罢了,结果冷不丁听方秋水沉下了声口:“我说我要看一看。”
一个颇僵硬的对峙,掉落在这凉亭下头,砸在芸芸脑袋上,她尚没反应过来,庆蕊先圆滑地将信从她手里抽出来交给方秋水了,还嗔怪着道:“二少爷要,给他瞧一瞧便是了,兴许是检查一下,先前鹤少爷不就是收了不好的信才惹上麻烦的么,二少爷也是为咱们着想,芸芸你可太不知趣!”
芸芸单只笑一笑,道:“是……是。”
方秋水将牛皮信封撕开,从中间抽出信纸,也并未太仔细地看,瞧两行,认个字迹仿佛便确认了这并非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顶无聊地将两封信推回去,紧接着,审问一般的口气:“你与程筝在公馆里如同姊妹两个一样,她一声不吭走了,一点口风都没放给你么?”
那夜芸芸替程筝在楼上踢踏好一阵,夜半三更才溜回自己的屋子,程筝说要去东北找鹤少爷,这事芸芸自然知道,可她不能够出卖了她!
于是她严防死守,木木地笑道:“我也并未收到程小姐的信,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也正烧心地焦灼着呢!”
萧索的末秋的风递送来沁骨的寒意,吹开方秋水面前的几页纸张,他抬手摁下,食指纸缘正抵着一行细小的批注:“家书亦是一封情感的文章,饱含笔者最要浓烈的情愫。”
“你跟她倒是一心。”他轻轻地开口,“可若连你也不知道的话,那程小姐大抵是不打算回来了。”
可恨么?他简直气到连牙都在抖!
鞍前马后替她联络青帮,担了去警察署劫人的风险,如今定好的事也没有达成便跑没了影,单是利用了他,将他戏耍得团团转!
然而一个转念,方秋水向下看着手中那页批注,前厅里还不断有嘈杂的吵骂声,他心却静得出奇。
假使程筝没有逃掉,两日前便成了他父亲的小妾一般的人物,这个念头陡然间却仿佛一团柔软的棉花堵在他的心口,不能够笑话,令其并不觉得意。
或者说,她这一逃,自己的计划是落了空,然而方秋水却古怪地,松了一口气。
满庭院沙沙声,时时起,时时歇,几片寥落的黄金树的叶子挂在蛛腿似的细瘦的枝子上,像许多钟摆在那里摇晃,方秋水看得眼晕。
陈先生歇好,继续讲起课来,他压下唇角,单只是紧紧捏着一页纸,翻了过去。
除那页之外,再无人于他的簿子上写下批注。
“究竟还能够去哪里呢?”
一阵颇显无聊的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