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满堂笑声骤然一静,众人皆朝开口之人望去。
有人认出说话者,当即好大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满口之乎者也,半件实事不成,不挣钱养家,不相妻教子,专靠老妻陪嫁过活,还整日指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老不要脸啊!”
轰!
比先前更响亮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见那人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还想厚着脸皮反驳,众人哪肯给他机会,当即七嘴八舌抢白开来。
“我说这茶楼里怎一股子酸味,原是有人眼红发酸!你们瞧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儿,莫非觉得令公大人那银子不该花给心上人,该花给他不成?啊?哈哈哈哈!”
“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真当读了两本书便是读书人了?人家正经读书人,上能为官治国安民,下能养家糊口,传道授业,可别往读书人脸上抹黑了!”
“说什么,一己私欲霸占庙会,不过是自己没手艺,没钱,眼红罢了!我若有钱,我也请!挣钱本就是为了享受,不然谁起早贪黑卖那份苦力?再说了,咱偌大京城,若真缺了百十个摊贩就办不成庙会,那还配称上朝大国?自己没见识不懂便罢,竟还出来丢人现眼,我呸!”
“哈哈哈说得对!什么劳民伤财,与民争利,这话若叫那些摆摊的听见,非撕了某人的嘴不可!人家在尚书令府里头只需稍作样子,外头庙会照样摆摊,又得赏钱又挣钱,分明是天降横财,只怕还嫌摆的日子太少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那人再不敢抬头。此刻也无人再理会他,话题早偏到天边去。不断有曾有幸进过尚书令府的人出声附和,被闲来吃茶的众人围着问东问西。
众人倒有志一同,无人敢探问与那女子相关的只言片语,只一味追问里头可暖和,可气派。
被选入府的商人百姓,入府前皆被严厉告诫,深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说。眼下见众人识趣,这平生难得踏入尚书令府,大开眼界的幸事,自然要大说特说。
什么里头温暖如春,穿件单衣都嫌热。府邸何等宏大壮观,府卫何其众多。上百名府卫列作人墙划定界限,值守前后通道各处。男女老幼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出事云云。
每人所说大同小异,既合情理又带夸张,听得众人时而抽气,时而惊呼,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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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每日傍晚上演的节目日日不重样,可让下人们大饱眼福。这些签了身契的仆役多是孤儿,无亲无故,早将府邸视作依靠。
平日虽有假期,却未必正逢庙会。即便赶上了,热热闹闹的场合独自前往,难免寂寞无趣。且会上人多手杂,易遇扒手或拐子,实在不安稳。
因而此番大人为姑娘将庙会搬进府中,又大发善心,专挑了些面相福气的小厮婢女扮作街上百姓。众人不仅多得了假期,还每人领了五两银子作采买之资。
被选中的如被金馅饼砸中,当即兴高采烈朝主院跪拜,高呼大人姑娘恩德。即便未入选的,在艳羡之余也由衷欢喜。
人易受环境影响,兰浓浓身处欢庆之中,这几日心情亦随之轻快。白日绘稿时更觉顺手,赶在年节前画出二十余张图样,与回信一并封好,交给青萝,托她代送至驿站。
待人离去后,她才想起此时非比后世,驿站想必也已休假。一时懊恼不已,想着青萝刚走不久,应还未出府,也未与旁人招呼,裹紧斗篷便快步追去。
这座府邸约莫有兰浓浓家大半个小区那般大,若不绕路快步疾行至大门,约需两柱香工夫。碧玉曾与她讲过京中权贵府里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下人不得行走主路。这些日子她已走遍府中大小明道暗道,深知哪条路径可最快赶至大门。
疾行的脚步蓦然停住,兰浓浓方才想起,下人外出不得走正门。而这府中侧门有两处,另有后门,角门,也不知青萝究竟去了哪一道门。
碧玉迟了一步停住,刚要开口,却见姑娘压低帽檐绒巾,攥紧斗篷又向左边假山后的小径疾行而去,忙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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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尚书令府献艺的百姓,通常离府时方得赏银。今日已是最后一日,也不知令公大人会否格外开恩,多赏些银钱。
因需搭设台子,刚过晌午便陆续有人自角门而入,一路低眉垂眼跟随府卫,连余光都不敢稍瞥。待到了地方,听罢一番警示,点头哈腰恭送人离去,方敢抬起头来。
舞台是前两日戏班用的现成台子。几名武行师傅上前打量,数根一尺粗细的铜漆木柱稳稳立着,台面三丈见方,灰瓦铜顶,飞檐瑞兽,门窗红毯一应俱全。
虽是临时搭设,却宽敞气派,毫不含糊简陋。台旁半丈外处便是假山,后方一条小径通入竹林,正好便于上下场,倒也不必大费周章改动。
几人稍作商议,便动手卸车布置。见四周无人,府卫隔着几丈外立着,才略放松些低声交谈起来
“乖乖哩,这可真是大手笔!说来咱们武行向来是上台打擂,这般表演还真是头一遭。”
“你还别说,这还真是条路子!叫行里那些小子们练好架势出来,也能挣些银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行主有钱不假,可架不住这些小子们吃得凶!管吃管住管穿,还得置办家伙,看病抓药,多少钱也经不住这么花啊。要不说令公大人年轻有为,人家随便一句话,就给咱们指了条活路!”
“可不是!前阵子我还听说行主挨夫人骂,说他一整年光知道打打杀杀,挣的还不够花的,连嫁妆都贴进去了。幸好咱们武行人守规矩,名声好,才被令公大人府上选中。这回领了赏钱,先给夫人把嫁妆赎回来,再出去卖力气赚钱,嘿呦!”
“说起赚钱,我听说令公大人前夫人离府时可带走了不少财物。听说那位原先家中只是个芝麻小官,连个下人都买不起,能有多少嫁妆?虽说没福气继续当二品官夫人,可到底在富贵窝里住了这么多年,走了还能带走这么多,要我说,这买卖可真不亏!”
“咱们令公大人真是君子!这无子之事,莫说搁在别的贵人府上,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得——”
领头的师傅见几人越说越没边,忙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喝道:“够了!这是什么地方?尚书令府里的事也敢乱嚼舌根,不要命了!
几人顿时皮肉一紧,抬眼只见周遭满目华贵,霎时后心发凉,惊出一头冷汗,赶忙闭紧嘴巴,用力点头。
身着灰布棉袄的师傅已上台敲打调试,四下再无人声。侍女们远远跟在后方,尖锐的刺痛令兰浓浓脑中嗡嗡作响,
她僵硬地转过身,吸着气,问道:“碧玉,你家大人的夫人,和离了?还是被——,何时的事?”
前些日子因琉璃顶之事惹出的教训犹在眼前,碧玉如今不敢轻易答话,唯恐一不小心又触及姑娘痛处。
虽徐氏离府一事,在满府下人看来,对姑娘及众人皆有益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