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丹本该圣上独享,臣纵蒙厚爱,亦绝不敢受上天所衷之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态度恭谦,神情真挚,然无意瞥向丹药时那一瞬的渴望亦非作伪。
天子目虽浑浊,却因服丹精神矍铄,将他这番作态看得分明。满意之余亦觉其言在理。
此丹乃国运汇聚所出,一介臣子确难承此福分。且一枚丹可延寿五年,五枚便是二十五载。如今想来,要将五年寿数赏出,实为不妥。
“你有心了。既如此——”
天子沉吟片刻,命大监收起丹药,吩咐道,“将元日朝见时那些番邦小国的贺礼装整,一并赐予尚书令。”
说罢扭头朝又欲推辞的男子摆手:“不论君臣之别,辜砚亦要唤朕一声姨父。朕视你如半子,赏些财物再应当不过,莫再推辞。”
忽又想起什么,添了一句:“如今朝中诸事你需多多费心。今年或明年,你且去西北看看云泽渠修得如何。待渠成之日,朕要亲至,祭天地祖宗,谢国运。”
“你姨母如今因你娶妻一事,尚心结难解。前日又未入宫,已是念叨数遍,朕的头都被她念痛了。你也将近而立,既已娶妻,当早日诞下子嗣。若得麒麟儿,日后可如你一般,成我国朝栋梁。”
“好了,你且去皇后那里吧。”-
元月里正是雪季。
前一刻尚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蔽日,雪花纷扬。
宫侍于前方两丈引路,黑色银丝鹤氅裹住男子峻拔身躯,走动间大氅翻起,深紫官袍微露一隙,徐行于漫天飞雪之下。
转过宫墙,途经扫雪的宫奴,巡守的禁军,待转入后宫宫道,覃景尧忽而开口,簌簌落雪声压在鹤面油伞上,亦将话音敛入其中。
“府中可有消息送来。”
亦步亦趋撑伞的宫侍答道:“回大人,尚无消息送来。”
黑色官靴步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两刻钟后,至懿德殿。此番却未如往常般有宫人迎出。
覃景尧并无意外,依规矩请宫门侍入内通报,而后便于漫天大雪中安然静候。
懿德殿殿门大开,凛冽寒气灌入殿中,未至内殿便被中央一樽双人合抱的巨炉融断。宫中管事嬷嬷转首望了眼殿外,躬身向凤榻上的皇后轻声道,
“尚书令大人风寒未愈便急急归京,今日又逢大雪。寒从足起,若再久候雪中,恐病情加重。”
“娘娘与大人情同母子,若大人真因此病重,到时娘娘又该忧心难寐。奴婢斗胆,不若先请大人入殿说话。届时如何责罚,还不是全凭娘娘心意?”
郭皇后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亦未见底。闻言,方不紧不慢抬眉朝外一望,哼笑了声:“嬷嬷莫替他说话。毕竟,这染风寒之人,还指不定是哪个呢。”
鹅毛大雪几乎落成一道镂空白幕。宫人刚扫过的青砖又覆上厚厚积雪。
白底金边牡丹釉面的茶盏被递了出去,优雅语声徐徐响起:“叫人进来吧。”
大雪纷扬,宫人不及清扫。况皇后仁慈,待下宽宥,此等天气亦不苛责。待皇后宫中大宫女来请时,覃景尧脚下积雪已攀至靴面,大氅边沿缀满冰凌。
他迈步跨入宫门,行至殿前由宫人掸去身上积雪,解下大氅交与宫人,方展袖入殿。
行过暖炉,至凤台一丈外驻足,躬身作揖:“辜砚拜见姨母,愿姨母长乐无极。”
郭皇后被他周身寒意扫到,眉心微颦,也顾不得再端架子,摆手赐座,便命人速奉热茶暖炉。方略带愠色道:“伺候的下人怎么做事的?雪势这般大,连个手炉竟都不备?”
这是暗指他有用苦肉计之嫌了。
覃景尧将一盏热茶饮尽,接过暖炉,又起身一揖,笑道:“元日未能入宫亲贺姨父姨母,原是辜砚之过。却是我小人之心,度姨母若谷胸怀,忧我风寒未愈。此番热茶暖炉,辜砚委实愧受。”
一番话知情识趣,不见半分当朝尚书令被晾雪中的怨言。
郭皇后心头那点不快原就不剩多少,现下方算彻底消弭。
“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岂会不知你的性子?快快坐下吧。”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三指厚的紫檀木盒,递与一旁宫女,方回身落座。
“此番回京,亦将为姨母与太子求得的菩提珠串带回。此乃大报恩寺主持无为大师,取寺中菩提新果,每一枚菩提子及其上经文,均为大师亲手琢制,并供于佛前四十九日。此珠已具佛性,常佩可静心安神,得佛法护身,保平安康泰。”
宫女已启开盒盖,只见一大一小两条金丝坠穗的菩提手串,以金绸为衬,并排静卧。
幽幽佛香扑面,一股清心宁神之气拂来,令人不自觉神色舒缓,心境祥和。
郭皇后见之生喜,当即取出捧在手中细细抚看,爱不释手。而后褪下腕上红木佛珠,将新珠戴上。此刻脸上喜色,说一句喜上眉梢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