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夹层内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窗外,苏州河水的呜咽被一种新的、更加尖锐刺耳的喧嚣所取代。那不是庆祝的锣鼓,而是恐慌沸腾到极致后发出的、撕心裂肺的集体哀鸣。金圆券改革的“雷霆万钧”,在颁布的第一个夜晚,就已显露出其掠夺与残酷的真面目。
“收拾东西,立刻分散转移。”江砚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而决断,没有丝毫犹豫或讨论的余地,“钱老,你带山雀和林晚,去老西门的备点。程岩,你跟我。云岫,你和曼笙一组,去沈小姐之前准备的联络处。”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在苏云岫苍白的脸上短暂停留,“记住,从现在起,我们手里的每一块银元,每一张美钞,都成了‘非法’的催命符。而换回来的那些纸……”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弧度,“能不能买到明天的米,都是未知数。”
分散转移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金圆券改革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必然引发全市范围的疯狂搜查和混乱,集中一处目标太大。
没人有异议。短暂的休整和刚刚得知的真相带来的冲击,迅速被更紧迫的生存危机压下。钱益民默默起身,开始极其迅速地整理那少得可怜的药品和重要文件,动作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加快。程岩咬了咬牙,最后瞪了那报纸一眼,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嚼碎,然后猛地转身,开始检查武器,将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咔哒声。
苏云岫和沈曼笙对视一眼,也开始默默收拾。苏云岫将那个装有她身世证明的牛皮纸信封仔细地、紧紧地贴身藏好,那薄薄的几张纸,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血淋淋的连接,也是江砚舟用伤痛换来的、对她存在的某种沉重确认。她又将江砚舟赠予的那把勃朗宁M1910检查了一遍,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这个,带上。”钱益民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给苏云岫,里面是几块被用力压缩过的、混合了麸皮的干粮块和一小瓶净水,“省着点。外面,怕是连树皮都快要被扒光了。”
很快,三组人悄无声息地依次离开这处临时的避难所,如同水滴汇入夜色下的汹涌暗流。
苏云岫和沈曼笙沿着苏州河畔废弃的仓库区边缘快速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和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息。远处城区方向,隐约传来砸门声、哭喊声和零星的枪响!路灯昏暗,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沈曼笙准备的联络处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栋老式公寓楼的顶层阁楼。这里曾是一位开明教授的秘密书房,教授于数月前被迫离沪后,此处便由沈曼笙接手,作为紧急备用点。地方不大,但相对隐蔽,且有多个观察视角和撤离通道。
阁楼里积着薄薄的灰尘,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微弱的月光。两人顾不上休息,第一时间检查了门窗和预设的警报装置,确认安全后,才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在狭小空间内慢慢平复。
窗外,城市的悲鸣更加清晰。可以听到警察皮靴踏过街道的整齐脚步声,更加严厉凶狠的呵斥,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潮水般的涌动声——那是无数市民正冲向银行和兑换点,试图在期限前将手中早已形同废纸的法币,换成同样前途未卜的金圆券,或者,更可能的是,根本换不到。
“他们……真的会按一比三百万兑换吗?”苏云岫望着窗外被火光和探照灯不时划破的夜空,低声问。她想起了钱益民那张写着天文数字的药单,想起了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伤员。
沈曼笙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讥诮的冷笑:“兑换?云岫,你太高看他们了。公告贴出来的那一刻,各大银行的金库恐怕早就被那些‘上头的人’搬空了。所谓的兑换点,不过是做样子,稳定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给枪口找一个指着的方向。换不到钱的百姓,就是‘扰乱金融’的刁民,正好抓了充数。”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噩梦。限价令……哼,那些囤积居奇的官商巨贾,谁会真的按限价出售?黑市的价格只会更加疯狂。我们手里的这点经费……”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组织的活动,药品的获取,都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苏云岫沉默了。她想起在76号时隐约听过的那些勾当,那些官商勾结、利用政策敛财的手段。沈曼笙所说的,很可能就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这一夜,两人轮流休息,但谁都无法真正入睡。窗外的混乱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时而逼近,时而远去,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紧张的神经。
天快亮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是约定的暗号。
沈曼笙警惕地移动到门后,低声问:“谁?”
“是我,钱益民。”门外传来钱益民压得极低、更显嘶哑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钱益民闪身进来,依旧是那副枯瘦佝偻的样子,但眼底的疲惫更深,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带来了一些外面的消息,每一条都令人窒息。
兑换点果然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和踩踏事件,军警开枪镇压,死伤无数。黑市米价一夜之间翻了几番,而且有价无市,银元和美钞的价格被疯狂炒高,却又无人敢公开交易。全城开始了针对“囤积金银外币”和“哄抬物价”的严厉搜查,特务、警察挨家挨户“拜访”,趁机敲诈勒索,甚至强抢民财。
“七爷和程岩那边暂时安全,但活动受限。程岩憋着火,差点跟搜查的警察动手,被七爷压下了。”钱益民语速很快,“我们这边也一样,最近都要极度小心,非必要不行动。”
他顿了顿,看向苏云岫,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苏小姐,七爷让我带话给你:‘静观其变,尤其注意陈默群和保密局那边的动静。这场‘改革’,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捞油水的机会的。’”
苏云岫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江砚舟的用意。混乱是危机的温床,也是窥探敌人动向的机会。陈默群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安分守己。
接下来的几天,上海滩彻底陷入了金圆券带来的□□与经济瘫痪之中。报纸上充斥着“改革成功”、“物价稳定”的谎言,而街头巷尾,饿殍遍野,抢米风潮愈演愈烈,被打死、抓走的人不计其数。警察和特务的身影无处不在,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绝望和铁锈的味道。
苏云岫和沈曼笙被困在阁楼里,依靠之前储备的少量食物和清水度日。她们通过一台老旧矿石收音机艰难地接收着外界零星的信息,并通过窗帘缝隙,观察着楼下街道上上演的一幕幕人间惨剧。
苏云岫的心始终揪紧着。她担心江砚舟的伤,担心程岩的暴脾气会惹祸,担心钱益民和林晚的安危,更担心那些在前线或因伤隐蔽的同志们,他们的药品和供给恐怕早已断绝。
第四天傍晚,沈曼笙冒险外出了一次,试图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联系上级,获取指示。她回来时脸色更加凝重。
“线断了大半。”她低声对苏云岫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徐……‘回春堂’的徐掌柜,被冠上‘囤积居奇、扰乱金融’的罪名,抓进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徐掌柜那条线,是之前获取药品的重要渠道之一。他的被捕,意味着又一条生命线被斩断,也印证了这场“改革”对异己力量的清洗有多么残酷。
“还有……”沈曼笙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边缘沾染着一点暗褐色的污迹,“这是……牺牲的交通员老赵,拼死送出来的。他弥留之际只说了一句:‘小心……霓虹灯下的拍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