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偶尔踱步到她案前,看着纸上日益浑厚圆融的气象,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有时会指点一两处用笔的关窍,或与她聊几句古人书论中的心境。
他知道,这姑娘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通道,剩下的,无非是水到渠成的功夫。
某日课后,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耿星语刚完成的一幅小楷作品上,字字珠玑,气息贯通,隐约间已有了大家风范的雏形。
周老师驻足良久,目光从那张宣纸,移到窗外杭城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明。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壶,啜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今年云省的书法状元,大抵,也是定下了。
这并非妄断,而是一位老匠人,看到一块璞玉历经打磨,终于褪去石皮,透出内在温润而坚定的光芒时,所产生的、毋庸置疑的确认。
距离联考只剩下两个月。
耿星语的状况稳定得几乎让人产生错觉。药物将她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狭窄而平稳的通道里,不再有撕裂的高峰,也不再有吞噬一切的谷底。
她每日在画室度过十几个小时,与笔墨为伴,生活规律得像钟摆。周老师看着她笔下日益凝聚的气韵,偶尔会露出欣慰的神色。所有人都觉得,最坏的风暴已经过去,这个女孩正稳稳地走向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
直到那个下午。
杭城的秋日,天空是一种清澈的高远。耿星语刚抽出时间完成一套文化课模拟试卷,手腕有些发酸,正站在窗边休息,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叶一点点被秋风染黄。
手机在画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到是家里一位不太常联系的亲戚。
一种本能的、冰凉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
她接起电话,声音还算平稳:“喂,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和悲伤:“星语啊……你、你那边集训结束了吗?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
“……怎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手指用力攥住窗框,指节泛白。
那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最不残忍的措辞,但最终,只是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和一句破碎的话:
“你妈妈……柏岚她……今天早上,突然……走了……”
“走了”?
这个轻飘飘的词,“走了”,她甚至没能立刻理解这个词在此刻承载的重量。
肝癌晚期。靶向药。最后一种。
这些她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深植于心的字眼,此刻像沉船碎片般猛地浮出脑海。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关于突发性脏器衰竭,关于走得很安详,关于后事的安排……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哭,也没有问。她甚至异常冷静地回复了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尽快回来。”
挂断电话,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窗外,秋光正好,银杏叶的金色明亮得有些刺眼。
画室里,其他同学削铅笔的沙沙声,颜料盘碰撞的清脆声,低声讨论的絮语……所有声音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