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骁杰的家里,似乎一切都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似乎”二字像一层极薄的膜,手指一戳就破。
客厅顶灯被调到最暗一档,钨丝在玻璃罩里发出幽微的橘红,像一枚被岁月掐灭的烟头;光晕边缘,细小的尘埃缓慢旋转,仿佛在给空气做无声的缝合。
茶几上那只白瓷杯盏里,滇红已经凉透,茶底沉着三片未展的叶,像三枚被时间压扁的钉子。
杯沿有一枚极浅的唇印,带着极淡的珊瑚色,是云翳傍晚时留下的,颜色被茶汽蒸得几乎透明,却在云骁杰眼里烧出一圈隐秘的焦痕。
他盯着那圈痕迹,目光像手术刀尖,一分一分逼近,却迟迟不敢落刀。
尘埃落定,天谴的阴影暂时从这方小天地中褪去。
可“暂时”到底有多暂,那是用分、用秒掐算出来的缓冲带。
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羁绊,却在父女二人之间悄然滋生——云骁杰内心深处,已一刻也不愿让云翳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执念像一根倒钩,白天隐在血肉里,夜里却猛地拽醒他。
他深知自己状态不佳,需要最熟悉、最纯粹的环境来疗愈。
“疗愈”一词在他口腔里滚过,像含了一块烧红的炭,吐不出,咽不下。
于是,他做出了最符合军人本能的选择:向组织递交申请,重返那所纪律严明、任务繁重的野战军医院。
“同意!翌日报到。”
由于他这个外科主刀不仅医术精湛,个人品行又相对优秀,申请很快获得了批准。
“相对优秀”四个字在审批表上被红笔圈出,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却压得他肩头发沉。
他想起自己曾用这把手术刀挑开过多少颗子弹、缝合过多少条破裂的主动脉,却第一次发现,刀尖对准自己时,原来连下刀的位置都找不到。
云翳默默地看着父亲收拾行装,心中了然。
她站在房间门口,背光,脸埋在阴影里,像一张被水晕开的旧照片。
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她拆解成帧:迷彩裤折成四方形,T恤卷成筒状,袜子塞进军靴最深处……那套流程她看过无数遍。
那是军人用无数次离别练出来的自我防御。
她没上前帮忙,只是用目光替他数,数到第三件迷彩时,她睫毛颤了一下,像被极细的线割了一道口子。
人类拥有最精妙的自我保护机制,当外在的伤害无法抵御时,退回内心最坚固、最熟悉的“洞穴”自我舔舐,是本能,也是智慧。
这段话在她胸腔里滚过,像一枚带刺的橄榄,苦得发涩,却不得不咽。
对于云骁杰而言,那座充斥着消毒水味、无影灯和紧急号角的野战医院,就是他灵魂的堡垒。
离别的氛围在空气中缓缓凝聚。
凝得像一碗放凉的藕粉,表面结出一层极薄的膜,筷子一戳,整碗都碎裂。客厅里那盏钨丝灯忽然闪了一下,像给这场沉默按下了快门。
在出发前夜,云骁杰坐在客厅沙发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沙发是部队统一配发的深棕色皮质,用了十年,皮面早被磨出一片暗哑的包浆。
他坐得极正,双膝分开九十度,双手搭在膝盖上,那姿态不像父亲,更像审判长。
他叫住正在为他检查行李的云翳。
“翳儿。”
——两个字像两枚钉子,钉进空气。
他声音低沉,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女儿。
那目光带着X光的穿透力,仿佛要把她皮下的每一根血管、每一道符纹,都扫描成胶片。
云翳正在折叠衣服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