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称赞我。」良久,莱山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说我是英雄,说我那一剑干净利落。」
阿瑟雅侧头看他,月光描摹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那上面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圆润,多了几分属于战士的硬朗,也更清晰地刻画着痛苦。
「但你感觉不到任何荣耀,对吗?」她轻声问,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莱山德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我…」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的泣音,「那个人…那个斯巴达人…我离他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睛里的倒影…是我…然后,光就灭了…」他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栗起来,「温热的血…喷在我脸上…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看着他痛苦的模样,阿瑟雅的心像被紧紧揪住。她几乎是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她的指尖冰凉,却像带着奇异的魔力。
莱山德浑身一颤,彷佛被这轻柔的触碰烫到。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覆在自己拳头上的、白皙纤细的小手,然后缓缓抬起视线,对上她那双盛满了泪光与无比坚定的眼眸。
「莱山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看着我。你不是杀人者。你听到了吗?你不是。」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彷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你还记得那个失去布娃娃的小女孩吗?你还记得那些在难民营里,因为你一个小小的建议而能喝到粥的老人和孩子吗?你现在手握利剑,和你当初想递出一块面包的心,是一样的!」
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冲刷着他冰冷僵硬的内心壁垒。「这很痛苦,我知道…但你的痛苦,恰恰证明你没有迷失!证明莱山德,还是那个会在星光下,和我分享秘密的莱山德!还是那个…会因为怜悯而内心挣扎的莱山德!」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莱山德眼中滑落。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这是他在战场归来后,第一次允许自己流泪。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在她面前,土崩瓦解。
他反手,用他那双沾染过血腥、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覆在他拳头上的小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被他粗糙的手掌完全包裹。两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驱散了些许冬夜的寒意,也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亲密与安心。
「阿瑟雅…」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情绪,「我…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习惯…害怕自己会变得…不像自己…」
「你不会的,」阿瑟雅斩钉截铁地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脸颊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微微发烫,「只要你还记得今晚的感觉,只要你还愿意感到痛苦,只要你还愿意…来这里见我,你就不会。」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巡夜祭司规律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晕。
两人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迅速松开了手,拉开一步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被抓包般的羞赧与紧张。
阿瑟雅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低声快速说道:「明天清晨,会有为你们举行的净化仪式。」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眼眸,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补充道:「愿雅典娜女神…不,愿你…能找到内心的安宁。好好休息,莱山德。」
说完,她不敢再多停留,像一缕轻烟般,迅速转身消失在回廊另一头的阴影里。
莱山德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和柔软的触感,鼻尖彷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属于神殿的清香与薰衣草的气息。怀里,那份沉重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心口的位置,却被一种全新的、温热而悸动的感觉填满了。
那一晚,他依旧梦到了战场,但梦境的边缘,总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和一声温柔的呼唤,将他从最深沉的噩梦中,轻轻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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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的慰借与神圣净化
翌日清晨,启明星还悬挂在天幕,卫城已从沉睡中甦醒。一种不同于平日的、庄严而肃穆的气氛在寒冽的空气中弥漫。今天,将为从前线归来的战士举行一场神圣的「净化仪式」。
在古希腊,经历过杀戮的战士在返回城邦和家庭前,必须经过严格的宗教净化仪式,洗去身上的「血污」(miasma),这被认为是会触怒神灵、玷污圣所的不洁。仪式通常由祭司主持,涉及献祭、圣水洗礼和特定的祷告,旨在安抚战士的灵魂,并使他们重新被社会和神界接纳。
莱山德随着队伍,沉默地行走在通往卫城雅典娜神庙的圣道上。他低垂着眼,内心的风暴并未因昨夜的短暂慰借而完全平息,那份沉重依旧如影随形。
就在队伍行经圣道中段,一处转角的老橄榄树下时——这里是他们小时候常常玩耍,后来也成为秘密传递讯息的地方——他的目光被树根处一点突兀的颜色吸引。
那是一小簇安静躺在那里的紫色薰衣草,被一块干净的亚麻布细心包裹着,用细绳系成一个小巧的包裹。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借口整理鞋带,脱离队伍片刻,快步走到树下,蹲下身。
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亚麻布,让那紫色显得更加鲜活。他小心翼翼地拾起药包,一股清雅宁静的香气立刻钻入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他些许焦躁的神经。他翻转药包,在亚麻布的一角,看到了那个他用指尖摩挲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的纹路——波浪纹。
是阿瑟雅!只有她,会用这种方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他无声却最有力的支持。
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内心的冰层。他几乎能想像出,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她是如何避开他人的视线,像一只灵巧的夜蝶,悄悄来到这里,放下这份饱含心意的馈赠。
他将药包紧紧攥在手心,彷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温润的木质触感和清雅的香气,成了他对抗内心血腥记忆的盾牌。他深吸一口气,将药包珍重地贴身收藏,感受着它隔着衣物传来的微小存在感,然后挺直脊背,重新汇入行进的队伍。步伐,似乎比刚才坚定了几分。
仪式在雅典娜神庙前的祭坛广场举行。晨曦的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恰好照亮了巨大的女神雕像和祭坛上早已准备好的祭品——一头纯黑色的公羊。
老祭司克莱托斯身穿华丽的祭袍,头戴桂冠,站立在祭坛前。两侧肃立着包括玛尔珀在内的高阶祭司,她们手中捧着盛满圣水和月桂树枝的银盆。阿瑟雅和其他见习生则站在稍远的廊柱下,低眉垂目,但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莱山德和战士们在祭坛前围成半圆,脱下了盔甲,只穿着简单的亚麻短衣,象征着卸下武装,回归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