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暑气沉沉地压在人肩上,刘柏亭眼角余光瞥见冰鉴壁上渗出缕缕寒气,刚才喝下肚的冷茶好像已化作汹涌的寒流奔腾过他的四肢百骸,分明只过去了短短一瞬,心中所感,却如历经了沧海桑田。
他心里确实知道西南的粮食去了哪,小皇帝或许知道他知道,或许真是在诓他,但他有一件事说中了,到如今追究一两个人的责任远比不上粮食的去向要紧。
单凭这点,刘柏亭就能断定小皇帝并不知道西南真正发生了什么。而因为他不知道,就一定会存有幻想,以为西南的粮食还能回来。
他实在不能确定如果现在告诉他真相将会是什么后果,但是若再抗,小皇帝一定会以为粮食就在刘家手里。
当皇帝怀疑你谋反的时候,唯一的活路就是你真的在谋反。
思及此刘柏亭已是汗如雨下,他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许多事、许多人,最终定格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
常遂安还在西南。
他知道常遂安没能赶在西南的折子前把消息送进京来,因为他晚的三天,西南属官在皇帝眼中已经彻底解除了怀疑,而他刘柏亭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天堑般横亘在皇帝心里的三天。
他不觉得这是个巧合。
“微臣,不知。”
刘柏亭缓缓道:“陛下神机妙算,所言句句是真。”
只是有一点他猜错了,西南大旱、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本是西南御史府起的头,而他之所以掺这一脚,只是因为刘植尧娶了御史嫡女,而他们又瞒着自己贿赂了户部的西南司。
至于西南的粮食都去了哪,刘柏亭思及此,苦笑一声,尽显颓唐:“只是西南富商囤积的粮食,早已被他们倒卖去了塞外,待察觉时,已是彻底追查不到了。”
若非如此,怎至于西南旱灾滚雪球般壮大到藏也藏不住的地步,要他赌上刘家上下的命来换皇帝的既往不咎?
甚至灾情暴露得这样早,刘柏亭内心隐隐是庆幸的,他怕得很,从富商跟粮食一起失踪的那天起就夜夜不得安寝,一闭眼就看到刘家满门抄斩的圣旨。
刘家凡是在外做官的都得了他的嘱咐随时准备逃亡,户部跟这件事有牵扯的也都打点好了行囊,唯独他,始终活在皇帝最严密的监视下,脱不开,更跑不了。
今天把话都说出来,粮食是已经找回不来了,要不要办刘家,全看皇帝的心思。
他反而冷静了,甚至有种已经走到绝路了的淡然无味,连继续加码向皇帝求饶的心思都没了,满脑子只是妻儿老小走得够不够远。
最好远到深山老林里去,往后再不要碰这官场人心。
也省得再沾那姓刘的蝗群。
刘柏亭等了不知多久,久到他以为小皇帝又被气得心疾发作了,才听到一句沉静的“你先起来。”
他先是抬头,看见小皇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才缓缓从地上直起了腰。
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险些摇散了他这把老骨头。
视野里出现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垂下的明黄衣袖掩住了掌心,刘柏亭低垂着头,一手攀上那截衣袖包裹的细弱手臂,一手扶着大腿,才缓缓站了起来。
一站一坐,靳羽柯的视线随之从俯视变成仰视,又跟着他坐下的动作变成了同一条水平线上的四目相对。
他将刘柏亭的那杯茶往他那边推了推,问了最后一句话:“西南赈灾,能不能办好?”
刘柏亭接过茶碟,一口饮尽早已散尽了寒气的茶水,也只回了一句话。
“使命所在,必当全力以赴。”
在他将要踏出殿门前,靳羽柯出声叫住了他的背影,“刘柏亭,”他道,
“我不会去查西南的账。我也不知道你那究竟有没有这本账。
但西南受灾的百姓,他们或许不知道各地的雨水、也不清楚邻县的粮价,甚至大字也不识一个,可他们人人心里有本账,一笔一画都记得比你我清楚。
如果你忘了这本账,绝不会有第二次喝茶说亮话的机会。”
讲这番话,本也没想得什么回应,也不需要刘柏亭用语言来保证任何事。
因此刘柏亭不发一言地离开了,靳羽柯也毫不意外他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讲,沉默本身就是他的答复。
他心里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那番话与其是说给对方听,不如说就是在自言自语。
为了划清界限,为了不变成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皇帝。
靳羽柯重重地仰倒进身后的软山里,心力交瘁的感觉依然牵扯着他的神经,但经历过那次心悸以后,他渐渐掌握了跟这股脆弱的生命力和谐相处的法门,甚至能在一次次微弱的心跳里,触碰生命本身的坚韧。
也许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富有生机,也许他还能做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