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波澜地站在御帐中,配合着韩城、陆怀安等人将皇帝对相府、对大皇子的疑心一步步放大、做实。
仿佛又置身于那阴暗的诏狱之中,他身上还带着刑讯后的伤痛,听着那些面目模糊的官员一条条罗列着萧家那莫须有的的罪责:谋害天子、贪墨、贻误军机……每一条都足以让萧家万劫不复。
他记得父亲挺直的脊梁,记得他听完所有构陷后,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眼神。
父亲没有辩解,没有怒吼,只是缓缓跪下,平静地接过了那道流放南疆的旨意。
冰冷的镣铐加身,沉重的枷锁压在肩头。
他与父亲,与萧家、封家一众男丁女眷,在无数或鄙夷、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被押解着,一步一踉跄地踏出江都巍峨的城门。
他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回头,看到的是高耸入云的城门洞,是城楼上猎猎飘扬的、却不再属于他们的燕赤旌旗,是他银鞍白马的前半生,以及身后那条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南疆蛮荒之地的官道。
那一眼,将曾经的荣耀、安逸与少年的天真彻底斩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屈辱、茫然与刺骨的寒意。
那是他前十七年的悲欢归处与裘马轻狂,亦让他埋葬曾以为会为之奋战一生的赤胆忠骨。
他曾笃信的忠君报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曾仰望的巍峨皇城,化作囚禁他家族荣耀的牢笼。
如今,他站在这里,站在御帐之前,站在他曾誓死效忠的君王面前。
再无忠骨,唯有恨意。
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帐内皇帝那复杂难辨的目光,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恢复了那刻意的公事公办:“臣,巍远军副将萧语听。逆贼已诛,陛下无恙便好。”
帐内一片死寂。
顺嘉帝死死盯着帐帘上那道身影轮廓,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相认与汹涌的回忆仍在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斥责他护驾来迟?
可他刚刚才救了自己一命!
询问他为何成为巍远军的副将?
那答案只会让他更加难堪!
追问那熟悉的招式?
那无异于亲手揭开十六年前那道他自己都几乎不敢触碰的伤疤!
最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化作一声近乎疲惫的叹息:“萧爱卿……辛苦了。”
皇帝的称呼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回了最疏远的君臣之礼上。
帐外,萧语听沉默了一瞬,然后继续硬邦邦道:“护驾乃臣本分,不敢言辛苦。逆首虽诛,然余孽未清,请陛下允臣继续肃清残敌,整顿营防。”
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顺嘉帝心中最后一丝试图挽回什么的火光。
皇帝看着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些许无力感和愧疚感席卷而来,他挥了挥手,“准。韩城、陆怀安,尔等协同萧副将,速速平定乱局,清点伤亡,加固警戒!”
“臣等遵旨!”帐外传来韩城、陆怀安等人的回应。
萧语听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到肃清残敌的指挥中,没有丝毫留恋。
顺嘉帝独自站在御帐中,听着帐外逐渐平息的厮杀声,目光依旧失神地望着帐帘方向。
邱池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为他披上外袍,却被他猛地挥开。
皇帝缓缓坐回塌上,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熟悉的招式与当年的旧事。
萧语听救了他的命,却用最冷漠的方式,在他心上狠狠剜了一刀。
这一刻,顺嘉帝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