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他骑着单车穿过春花烂漫的街道,去买一杯哈根达斯。阳光晃眼,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单手扶着车把。这时,对面一个外卖员疾驰而来,谁也没看见谁——砰的一声,世界猛然倾倒,黑暗吞没一切。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医生检查后说好像也没什么大碍,但嘱咐还是要躺着静养两日。
到了晚上,他睡了一会儿,十点多的时候,禾无忌竟推门进来。
“刚下班,顺路看看你断气没有。”禾无忌把一袋水果往床头柜一撂,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
“断气?”章小北哑然。世上真有这样探病的人么。
“自己这么不小心,还能被撞上。”
章小北向来讨厌这位上司。禾无忌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臭脸,眉峰锐利,眼眸深邃,薄唇紧抿,不带一丝暖意。此刻,病房点着幽蓝色的夜灯,映在那张脸上,好像月下的雪山一样,还挺美。
“吃香蕉么?”禾无忌问他。他只买了一挂香蕉。
“不想吃。”章小北躺在病床上,索性任性一回。
“那想吃什么?”
章小北想了想,说:“哈根达斯。”这是他今天没有做完的梦。
“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禾无忌的语气里满是鄙夷。
他坐了片刻便走了。章小北正要再睡,不料门又被推开——禾无忌竟真的买来了。
一共两杯。章小北说:“我吃一杯就够了。”
禾无忌没说话,拿起另一杯,陪他一起吃。沉默里,只有小勺碰着纸杯的轻响。这短短的一段时光,竟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也不知道禾无忌是不是故意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吃两杯,所以这晚买了两杯,是自己也想吃了?他总要有个由头才能允许自己放纵。
单身男人的心思,有时也挺难琢磨的。
吃完,禾无忌收拾了纸杯,套在一起,丢进床尾的垃圾桶。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病房里另外两个人都睡着了。章小北静静躺着,忽然眼前掠过一道幽蓝的光——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拉进被褥深处。
他拼命挣扎着爬出来,才发现病床竟如此辽阔。像无头苍蝇一样爬了好一会儿,一个不稳,直直坠了下去,跌进了垃圾桶里。
不偏不倚,也正落在方才那只哈根达斯的空杯里。
是禾无忌吃过的那一只。章小北吃得快,先搁在床头柜上;禾无忌后吃完,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杯子叠在上头,才一并扔掉。
夜很安静。章小北蜷在冰凉的纸杯底部,杯壁上还沾着一点化开的、甜腻的残痕。他抿了一口,那冰凉里,除了哈根达斯本身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不是甜,也不是香,而是清冽的,像冬日叩开冰面时,底下涌上来的第一股活水的味道。章小北觉得这就是禾无忌牙齿的味道。每次看到禾无忌的白牙,都让他想到冰块,想要轻轻凿开。
就在这时,杯底忽然有了变化。
那原本平坦的底部,缓慢而无声地隆了起来。起初只是弧度,接着是棱角,最后形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通体都是一种极干净的、泛着蓝晕的白。
章小北在冰山的镜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成了一只小小的、甲壳泛着暗金色光泽的甲虫。影子落在冰里,竟也被染上了一层寒冽的清辉,金色边缘模糊开,如梦似幻。
然后,雪便来了。
那雪不是从杯口外飘入的,而是自这杯内不为人知的空间深处,就那样菲菲地、静静地诞生了。那雪极细,极轻,就像是光的碎屑。它们旋转着,摇曳着,无声地落在冰山上,落在他金色的甲壳上。凉意很透彻,却不凛冽,而是带着一种羞涩的清新。这感觉,很像禾无忌平时给他的印象,那种无处不在的、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清,底下却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干净的气息。禾无忌真是这样的吗?
章小北无从知晓。
但是十三天后,在这梁园的夜里,他只凭着禾无忌用过的一张薄薄纸巾,就看到了更美的一幕——梁园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