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摊主所言,对方行踪飘忽不定,只夜晚偶尔于津口现身一个半时辰,错过便难再遇。
燕玓白觑眼喧嚣的街市:“今夜不急。”
他要了两碗羊肉汤羹和菜蔬,“不是饿了,吃饱了再说。”
食肆喧嚣,反衬得他们这桌寂静古怪。青青终是没忍住,低声道:“十两不是小数,我情急才出此下策。虽让你签了欠条,但这窘境非我所致。既在同一条船,下次……能否先与我商量?”她垂眸静待反应。燕玓白却只是安然接纳了这点细微的抱怨,淡淡应了声:“食饭。”
伙计端上热腾腾的羊肉汤羹,他执箸拭净,撩一侧幂篱白纱,安静地用起迟来的夕食。
青青也确实饿了,看他不打算这会儿回话,便轻叹口气,埋头专心吃饭。浓郁的肉香与温暖的羹汤驱散了疲惫。待碗底见空,她擦着嘴角抬头,正对上幂篱下那双极黑的眸子。
青青眨t巴眨巴眼。
燕玓白却放下纱帘,食案上的指微微屈起:“我未曾生气。”
见她愣住,他继续道:“我观那宫灯,猜想可借此追查背后隐身的世族,多年习惯使然,以为你身边自会备足银钱…一时忘了今非昔比。”
且不说那摊上宫灯皆仿内府制式,单看那主殿悬灯,竟能在乱局中保全,远销江左,背后所需的运力绝非寻常。
燕晋王朝的覆灭,除却他顺水推舟的放任,这背后的推手,或许正隐藏在这一盏盏华丽宫灯的暗影之下。
青青被他这坦然的态度讶住。
将心比心,青青脖颈放低,认真道了歉:“我没回去报信,我也不对。下回我行事前也定会和你说好,不让你多虑。”
大抵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的声音软软的。混着暖热的晚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耳廓。燕玓白呼吸倏地一滞,左臂上曾被她紧紧抱住的触感竟再度浮现,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指节蜷缩,心头燥乱难安。竟猛地起身,几乎有些仓促地拂袖而出,立在食肆招牌投下的阴影中才仿佛回过神来,默立等待着身后那个付完账急急追来的身影。
二人踏着熹微的星光往回走,又一阵无言。途经巷口,一列覆着官家字号盖布的货车轔轔驶过,夜风倏忽送来一股极刺鼻的气味——似硝石,又混杂着些难以辨明的药材,只一刹那便散得无影无踪。青青下意识捂鼻,“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我们后头传来的?”
燕玓白脚步微顿,回首望去,车队已没入夜色。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先歇息。”
话头开了,话未说完的尴尬也顺其自然消弭。青青不再纠结,不假思索地扶住燕玓白,“让我扶吧?你今天走了好多路。”
十指轻轻捏在臂膀上,力道恍惚比以往轻柔。燕玓白莫名挺了挺腰,没有拒绝。
回到逆旅时大堂只剩两盏灯。柜台后的伙计一激灵,立时借口要水跑了,正是早上收了两人封口费的那个。
顾不上找茬。潦草洗漱后,青青强撑困意还想查看他的伤处。燕玓白却翻身,无声拒绝。
也不是一两次不让看了。
青青没多想,躺回小榻。匀称的呼吸声很快扩散整间屋舍。
今日种种却未全数湮灭入夜。燕玓白地睁眼。燕捏了捏夹板下的胳膊,又捏了捏柴火棍似的两条大腿。
指腹所经之处,疼、酸、胀。
经过一日不间断的跋涉锻炼,原本该生有筋肉的地方已然隐有不明显的鼓起。
不止这里。他沉沉直视胯间,直到完全平复-
翌日清晨,青青早早便去了溪春堂。玉珩不在,堂中只有抚弄指甲的玉钏和轻手轻脚擦家具的月娘。
见青青完好无事还悄然对她弯出抹笑,月娘登时欣喜,手上动作也放慢。
青青将昨日旷工的黑锅尽数推给家中那位“性情暴戾、动辄发怒”的郎君,又哭诉逆旅老板娘强行逼她做黑工。玉钏本憋着火就等着青青来告罪后发作呢,却被这跌宕的“家事”吸引了注意,竟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饶过了她这一回。
“男子素来不是个东西,哪像我家女郎那等担得起事!你起来吧。”
玉钏乜着垂头不语的女孩儿,哼了哼道:“你奴契在他手里还欺瞒我等做工,是大不对。还有那老贼妇,我最烦她事事与我们溪春堂比对。你既还住在她手心,我用着也是不得劲的。溪春堂平时没有活计,有月娘这守时心细的够了。后头用不用你,亟待我家女郎归家后定夺。”
抛开擦洗药箱药架,溪春堂确也没什么多余的活计给她们。好不容易讨来的工作就这么没了,说不在意当然是假的。
不过溪春堂出手大方,才干了半天就给了她五十文,属于极度阔绰了。月娘比她需要这份工作的多。少一个人帮着干活虽然受累,但约能稳定一段时日。
青青最后看眼月娘,捏着钱道了谢。玉钏很是受用她这谦卑做派,加上心里记挂着湘东苑之事,便没怎么刁难人。
等人走后,玉钏心头那点因听了一番“家事”而泛起的波澜很快按下,另一重更沉郁的愁绪覆了上来,描画精致指尖无意识地抠弄案几。
万幸,昨夜那批要紧的货物总算如期抵达津口。湘东苑挑剩的药材今晚就要转运至溪春堂。这批货一向由玉珩亲自盯着押送清点,他一日不回来报信,玉钏就一日心神不宁。
只是她烦乱的又何止这一桩事。
女郎此次亲赴建邺,名为代替湘东苑的家叔父访友,实为议婚。若能借此与顶级世族王氏结亲,无论对女郎本人还是对她们这些底下人而言都是最好的出路。可若不能……
玉钏心情愈发烦躁。她家女郎崔神秀,才情容貌名动江左,难道真要因这区区旁支的出身高不成低不就,最终成了世族圈子茶余饭后谈笑的老姑娘?
想到此处,她几乎有些忿忿。那些门第更高的贵女,才情品貌哪点及得上她家女郎?还有那位与女郎交好的王淑王女郎,既是闺中密友,又是刺史嫡女,在此等关头却也不见使什么力气。枉费女郎平日里对她那般尽心,甚至亲自熬汤煮药照料她病体,真是白白耗费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