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亭看着空中浮沉的尘埃,一时间百感交集,沉默许久,才道:“公主殿下的牺牲是为国为民,大楚永远记得她,时某亦然。而且,我认为她永远不会后悔当年和亲的决定,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和大王子,你们兄弟二人只要好好活着,她的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乌衡问:“那时将军觉得,怎样的活法才算好好活着?”
时亭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二伯父和葛叔的脸,还有牺牲在北境兵变中将士们的脸,便由衷道:“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便算最好的活法。”
“但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是吗?有乌木珠那样的生父,就算能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乌衡说着,颓然地将头垂下,抵在时亭胸口。时亭下意识要推开他,但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还是忍住了。
时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乌衡。
一直以来,他总是伪装的,狡诈的,那怕偶尔露出真实的一面,也是转瞬即逝。不会像此刻这般,将他的逆鳞全部展露出来,任他看到血淋淋的过往。
“不要讨厌我。”
乌衡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一场落在时亭耳畔的闷雨,“我也不想这样伪装自己,可是在西戎王廷里,学不会伪装就无法活下去。为了活,我甚至称乌木珠为父亲,甚至装作不知道他杀了母后,和他上演父慈子孝的可笑戏码,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王兄,保护自己。”
时亭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对永乐公主心生敬佩。如今从乌衡嘴里知道永乐公主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作为大楚人,无法不心生惭愧。
对于乌衡,他实在无法判断,乌衡突然对自己坦白这段过往到底是为了什么?
凭借直觉,这只狐狸应该是要获得自己的怜悯,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或是为了染指中原,或是为了点别的什么。
总之,目的并不单纯。
但时亭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最终还是伸手拍了拍乌衡的肩膀,安慰道:“节哀。”
至于其他的话,他不会给予回应,因为他们之间不适合说太多。
乌衡死死盯着时亭的脸,可惜在这张冷峻绝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破绽。他顿时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牙道:“时将军还真是惜字如金。”
时亭自然是察觉到了乌衡的愤怒,目光并不回避,直言:“二殿下,我很尊重永乐公主,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喝酒解忧,我可以做到。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了,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你是西戎质子,我是大楚将领的事实,我们彼此需要距离。”
说着,时亭抬手去推乌衡,力道没有再留余地,快而决绝。
乌衡被突然挣开,下意识抓住时亭的手臂,态度十分固执,道:“不是说好可以陪喝酒吗?”
“等承乾殿的事被解决,时某自当奉陪。”
说罢,时亭猛地从乌衡手中拽出自己手臂,将密函收拾好,转身朝外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二殿下身为西戎质子,暗自干涉大楚朝政,证据确凿,等待追审!”
殿门被推开,青鸾卫进来将乌衡严防死守。
乌衡并不在意,只侧身注视那抹走出殿外的身影,但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没有停顿或回头。最后,他只能仰头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苦笑一声。
他不怕所行之事暴露,因为他已经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好处,而且就算一败再败,他有信心涅槃重生。毕竟他的一生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绝境。
但今日一遭,他算是彻底明白,只要自己身上流着西戎的血,时亭不会多看自己一眼,那怕那份爱意已经浓烈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他开始不确定了,要是时亭知晓他就是阿柳,真的会因此宽恕他,舍不得他,为他破例吗?
另一边,时亭带着那些密函到达承乾殿正面,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眼朱漆大门,攥紧了手中的密函。
斯人已逝,永乐公主使用蛊术一事还是不要同崇合帝说了。
那乌衡干涉大楚内政的事呢?
崇合帝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但却没有一次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要是自己当众文武百官将这些密函呈上去,无疑是要逼他处置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但事关国事,一拖再拖很可能要坏事。
可是,他无法抑制地又想到了那天长街上,人潮涌动,热闹喧天,乌衡带着小山痛快玩了许久,浓浓烟火气让他久违地感觉到一份真实,一份让他觉得他的确还活在人间的真实。
还有洛水曲坊被追杀时,他二话不说掩护自己,甚至以命相托。
今日殿上相救,真的将人情还清了吗?
怕是早就还不清了吧。
时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心乱如麻。
为什么不是一个单纯与他逗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呢?就像他和谢柯一样。
没等时亭再想更多,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钟则缓缓走出,客气做礼道:“陛下说,时将军何时如此婆婆妈妈了,立即进来回话。”
“臣遵命。”时亭理理衣袍,想了想,还是先把那些密函藏进了自己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