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弥漫了海面。
云青的到来与离去,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后,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静谧与揣测。渔村的日子照旧,只是阿洙心中,已无法再如初来时那般,只专注于自身力量的掌控。
沈泽对云青的出现未置一词,依旧每日督促阿洙练习,或是独自外出,归来时身上偶尔会带着一丝极淡的海腥与风尘。阿洙知道,兄长在用自己的方式探查外界风声,并规划着下一步的路线。那“碎星群岛”的名字,如同海妖的低语,时时在她心头萦绕。
她练习得愈发刻苦。潮汐之力不再仅仅是体内流淌的暖流,它开始回应她的心绪,能与远处海浪的节奏隐隐相合。一次凝神间,她甚至能模糊感知到数十丈外礁石缝隙中,几只海蟹缓慢的爬行。这种奇妙的感应让她欣喜,也让她更加意识到自身与这片海洋无法割裂的联系。
这日午后,阿洙正在浅滩边尝试凝聚水汽,幻化出李婶游记中提过的、一种名为“月光水母”的脆弱形态。水汽在她指尖缭绕,勉强聚合成一个模糊的伞盖轮廓,却迟迟无法凝实,更遑论散发出那传说中的柔和光辉。
“心未静,力则散。”
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并不突兀,仿佛早已站在那里。
阿洙指尖一颤,那将成未成的水母形态瞬间溃散,化作几点水珠落入沙中。她猛地回头,只见云青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道袍,海风拂动他的衣袂,阳光下,整个人干净清透得不像凡尘俗客。
他并未看阿洙,目光落在她方才凝聚水汽的地方,语气平和如常:“水至柔,亦至刚。幻形之道,不在强求其态,而在理解其性。月光水母生于幽暗,逐光而行,其形飘忽,其质澄澈。姑娘心中杂念纷扰,力带滞涩,如何能摹其神韵?”
阿洙心头微震。他竟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甚至点出了她因身世、前途而生的纷乱心绪。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只是暗自警惕。这位司天监的官员,洞察力未免太过惊人。
沈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洙身侧,目光沉静地看向云青:“云大人去而复返,不知有何指教?”
云青这才将视线转向他们,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浅淡的弧度,仿佛世间万事皆不足以令他动容。“指教不敢当。只是前日观此地水脉气息略有淤塞之象,今日循迹而来,见这位姑娘正在引动水灵,故而多言了几句。”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阿洙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讨的好奇,“姑娘似乎……并非寻常人族?”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拍击声都变得遥远。
阿洙指尖微微收紧。沈泽上前半步,将阿洙完全挡在身后,周身气息虽未外放,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舍妹体弱,自幼修习些强身健体的吐纳法门,与常人无异。云大人身为司天监官员,当知有些话,不可妄言。”
云青面对沈泽隐隐的敌意,神色不变,反而轻轻颔首:“是在下唐突了。”他并未纠缠,转而道,“司天监职责所在,观测天地异动,记录山川水脉。此番东南水灵波动,非止一处。据监内典籍记载,古时曾有‘水裔之民’,善御水,通海性,其力与血脉相承。可惜,记载语焉不详,大多湮没于故纸堆中。”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阿洙与沈泽听。目光悠远,望向广袤无垠的大海,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天地造化,生养万灵。人族居于陆,鳞甲潜于渊,本可相安。奈何人心多欲,常因未知而惧,因惧而生恶念,乃至兵戈相向,实为憾事。”
这番话,与他司天监官员的身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少了几分官腔,倒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感慨。
沈泽沉默片刻,开口道:“云大人见识广博,心怀慈悲。却不知朝廷对此类‘水裔之民’,如今是何态度?”
云青收回目光,看向沈泽,眼神清澈见底:“陛下登基以来,重定礼乐,修订历法,意在‘调和阴阳,理顺乾坤’。于世间万灵,旨在一个‘衡’字。可控者,或可引为助力;不可控者……”他话语微顿,未尽之意却已明了。
他再次看向阿洙,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力量本身无分善恶,端看执掌之人如何运用。姑娘年纪尚轻,力量初醒,前路漫漫,还需谨慎。”
说完,他对着二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飘然离去。那月白的身影在礁石间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留下几句玄之又玄的点拨。
待他走后,阿洙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竟有些冷汗。她看向沈泽:“兄长,他……”
“此人深不可测。”沈泽眉头微蹙,“他看似点到即止,实则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司天监……果然名不虚传。”他沉吟片刻,“他提及‘碎星群岛’并非偶然,又暗示朝廷态度,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观望。”
阿洙想起云青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复杂。他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理解,但他代表的,终究是那个曾可能默许甚至参与覆灭她族群的朝廷。
“那我们还要去碎星群岛吗?”阿洙问。
“去。”沈泽语气斩钉截铁,“族人线索不能断。只是,需更加小心。这位云司晨,以及他背后的司天监,乃至朝廷各方势力,恐怕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东南海域。”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海风带来远方的潮信,也带来了无形却沉重的压力。阿洙知道,渔村的这段短暂安宁,即将结束。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危机四伏的航程,与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局。而那个名为云青的司天监官员,就像悬于海天之间的一轮冷月,清辉遍洒,却无人能探知其真正的温度与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