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愈烈,天地共鸣。忽然间,井中水波翻涌,那滴湛蓝的记忆水珠再度升起,悬浮半空,缓缓旋转,投射出一幕幕画面??
一位老妇人在家中阁楼翻出一本破旧账本,发现那是她祖父记录的永和七年灾民名册,共三千七百二十一人,皆标注“失踪”,实则饿毙荒野。她颤抖着将名单抄下,次日送往忆坊。
一名年轻史官在皇宫档案馆内查阅旧档,无意触碰到一块松动的墙砖,抽出后竟是一卷血书,作者是三百年前被处决的直谏大臣,最后一行写道:“吾以性命换此一页真实,望后人勿弃。”
西北边陲,一群孩童围坐在篝火旁,轮流讲述梦境。一个男孩说他梦见自己穿着铁甲,站在城墙之上,敌军如潮水般涌来,而城内百姓高呼:“开城门!放难民进来!”他说这话时,双眼泛蓝,语气坚定,仿佛亲历其境。旁边老人听罢老泪纵横:“那是贞元十二年的雁门关……那一夜,守将真的打开了城门。”
这些画面并非幻象,而是此刻正在九州大地上真实发生的事。它们通过那滴水珠汇聚、放大,成为集体记忆的洪流。
琴声戛然而止。
青年伏在琴上,额头渗汗,呼吸急促。他知道,这一曲耗尽了他体内所有“记忆容器”的力量??他能承载他人遗忘之痛,但每一次释放,都会反噬自身。
盲女走上前,轻轻扶住他。
“够了。”她说,“你已经说了太多。”
青年摇头,嘴角带血:“还不够……还有人在沉默。”
就在这时,北方天际再次传来嗡鸣。
众人抬头,只见那柄悬于云端的龙刀缓缓下坠,不再是冰冷威严的姿态,而是如归巢之鸟,轻盈落地。它并未插入大地,而是斜倚在吐真井旁,刀锋朝天,宛如一座静默的碑。
紧接着,刀身浮现新的符文,持续九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久:
>**“言归于民。”**
这不是法则,而是宣告。
消息瞬传天下。当夜,各地忆坊灯火通明,百姓自发聚集,不再等待官方发布《真相白皮书》,而是彼此交换手抄文本、口述经历、家族秘史。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夜谈会”,专供那些白天不敢说话的人倾诉??被贬黜的官员、被迫改嫁的寡妇、曾参与清除行动而后悔的士兵……
而在京城,皇帝做出惊人之举。他下令拆除皇宫西侧的“静心殿”??那里曾是净言院特使审讯异议者的场所,墙壁夹层中至今残留着受刑者指甲抓挠的痕迹。原址上,将兴建一座“言堂”,不设门槛,不论身份,任何人都可登台发言,内容将由独立史官记录,存入新开辟的“民声阁”。
更有甚者,皇室宣布废除“御笔钦定史书”制度,今后所有重大事件,必须由三方共同撰写:官方史官、民间学者、亲历代表。首部试点史书,便是《永和七年实录》。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欢迎这场觉醒。
三日后,西南某地爆发骚乱。一群自称“安世盟”的民众冲砸当地忆坊,焚烧手稿,高呼:“我们不想知道!我们只想安宁!”领头者是一位中年男子,曾在朝廷任职文书,后因泄露机密被革职。他在火堆前怒吼:“真相有什么用?它不能让死人复活!不能让我儿子的病治好!你们逼我们记住痛苦,就是另一种暴政!”
此事震动全国。
支持者斥其为“恐惧的奴隶”,反对者则质疑:“难道自由回忆也该有边界?”争论迅速蔓延至各大忆坊、书院乃至市井茶肆。有人提出:“是否该设立‘遗忘权’?允许个体选择不记得某些创伤?”也有人坚决反对:“个人可以沉默,但历史不能缺席。”
争议持续半月,终由盲女出面平息。
她在东岭举行公开对谈,不设围墙,不限人数。来自各地的代表齐聚,包括那位焚毁忆坊的男子。他对她说:“我承认我错了,烧书不对。但我问你一句:如果我说我不想记得战争,不想记得亲人惨死,这是不是我的自由?”
盲女沉默良久,然后答道:
“你可以选择不说,可以选择回避,甚至可以服用药物让自己暂时麻木。但你不能要求别人也忘记,更不能烧掉他们赖以生存的真实。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避痛苦,而是有能力面对它,并决定如何与它共处。你说你要安宁,可若这安宁建立在谎言之上,它终究会崩塌。唯有在真实中重建的生活,才能抵御下一场风暴。”
男子低头良久,终跪地叩首。
自此,“遗忘权”议题未再掀起波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共识:**记忆属于每个人,但表达的方式可以不同。**
于是,九州出现了“默忆者”??他们不言不语,却在墙上刻字、在布上刺绣、在陶器上绘图,用非语言的方式留存历史。也有“歌忆人”,将悲欢编成民谣,在乡野传唱;还有“画梦师”,专门记录人们的梦境,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梦,是灵魂仍在挣扎的记忆。
时间流转,又两年过去。
这一年春,忆言树开花了。
此前从未有过记载,此树只生叶结果,花期全无。可这一季,满山遍野的忆言树竟齐齐绽放,花朵洁白如雪,形似耳朵,微风吹过,花瓣飘落,竟在空中短暂停留,仿佛在倾听什么。
科学家前来研究,发现花瓣中含有微量未知结晶,能与人类脑电波产生共振。哲学家称其为“自然对言语的回应”。而百姓只说:“树也在听我们说话。”
就在花开第七日,盲女突然失踪。
守言者们四处寻找,终在吐真井底发现她。她并未跌落,而是静静坐在井心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周身环绕着无数漂浮的文字,如同星辰绕月。她双目紧闭,面容安详,似已进入某种深层冥想。
白砚秋冒险下井探视,却发现她脉搏平稳,呼吸绵长,口中喃喃自语,内容竟是数百年前早已失传的“初言体”??那种被认为是人类最早沟通方式的语言。
他不敢打扰,只得退上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