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积雪渐融,风中寒意亦不似先前刺骨。覃景尧却仍裹着厚重的大氅,回府后便径直踏入那座位于府邸最深处、仿佛与世隔绝的南院。
院中的花缸、桃树与梨树,他都依照匠人详述亲手照料。可它们却似通了人性,竟如它们的主人一般,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他在庭中仰首静立了半晌,直至通报声自门外响起:“禀大人,清云庵诸位师傅已到府。”
须臾,沙哑的低声在院内响起:“让她们进来。”
玉青距京都一千三百余里,清云庵更深处山野,消息自是闭塞。何况相国夫人病逝的传闻,仅在京中权贵间流传两日便被彻底肃清,庵中众人自然无从知晓。
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在那冰天雪地、不宜远行的时节,接到即日启程的传令,又听闻浓浓病重,众人心中便隐隐不安。
然她们不愿深思,只当是浓浓心结未解以致郁结成疾,此番召请,是为让她们入京陪伴开解。
谁料,甫一抵达,前来迎候之人便告知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众人长途跋涉未得休整,骤闻此讯,只觉天旋地转,惊痛难当。
云安更是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当场病倒。余者虽未至卧床不起,却皆面蒙哀戚,形容霎时苍老了许多。
浓浓今年才二十五岁,正值芳华啊!她原本的身子骨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健几分,怎奈天意弄人,最终竟被病痛夺去了生命!
修行之人本不该妄生怨怼,可她们终究是凡尘中人,修不成佛祖的六根清净。得知原委后,难免心生迁怒。若非他当初欺瞒强留,后又不顾浓浓病体执意带她远行,她怎会元气大伤,让病邪有机可乘,以致自焚而去?
包括云安在内,众人都强撑着不肯休息,定要见浓浓最后一面。
然而当她们见到那个满头白发、形销骨立、周身笼罩在死寂之中的男子时,满腹的怨责竟哽在喉间,再难出口。
爱之深,痛之切。说到底,终究都是一个“情”字害苦了人。
半晌,清风庵主稳住气息,低哑开口:
“阿弥陀佛,敢问相国,不知浓浓的衣冠冢设在何处?我等来见她最后一面,亲自为她诵经超度,祈愿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覃景尧闻听却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死死扣住扶手,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独自往生?
她生是他的妻,死亦要与他同穴!
她得等着他,
今生既未能白首,那便修个来世重逢!
他面色虽未大变,但那瞬间的异样与不合时宜的沉默,已让众人心生不祥。云安终究按捺不住满腔怨愤,颤声质问:“你!你竟未为她立衣冠冢?难道要让她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不成?!”
其余人虽未言语,脸色却已彻底冷了下来。时人视死如生,越是身份尊贵,身后之事便越需郑重,以求来世福泽绵长。
诵念往生经,便是愿亡者放下此世牵绊,安然步入新生。
浓浓生前为情所困,身不由己,去时又那般惨烈,如今竟连一处凭吊的衣冠冢都不得立,教她们如何能忍?
覃景尧已敛去方才失态,对众人的怒目浑不在意,只漠然道:“此事,我自有安排。此番请诸位前来,是要劳烦将浓浓过往种种,事无巨细,告知于我。诸位的心意,我代内子心领了。”
“浓浓与我们虽非血亲,却胜似至亲!如今她遭此大难,岂是你一句自有安排便能打发的?浓浓的——”
清风庵主抬手止住激愤的众人。此人既已打定主意不予回应,纵使他所行悖逆人伦,她们在此多言也不过徒劳。
没了浓浓这层关联,她们在此人眼中不过微尘。与其纠缠无果,不若归去后,自行为她供奉长明灯,立下往生牌位。
如是,清风庵主更不欲在此多留,低诵一声佛号,上前一步道:“相国有命,贫尼等本不该推辞。然实不相瞒,我等与浓浓亦是七年前萍水相逢。那时——”
“你说什么?”
覃景尧蓦然抬眼,黑沉的眸光如实质般定在她身上,一字一顿:“你们不是说,浓浓,是自幼被弃于庵门之外的吗?”
众人亦不解庵主为何突然吐露实情,目光纷纷投去。清风庵主面色沉静如初,从容应道:“事到如今,已无须再作隐瞒。那般说法,不过是为方便浓浓行事。她的前十八年光景,我们亦全然不知。”——
直至回到落脚的客栈,云安等人方才按捺不住,围上前急问:“庵主为何要对那人实言相告?”
“不错!若非因为他,浓浓怎会年纪轻轻就——”
“庵主行事自有深意,但还望为我等解惑。”
清风身为庵主,素来是众人中心性最为沉静豁达之人。然而此番,她亦不免存了一份私心,
一段清晰可见的过往,终究会被岁月尘埃所掩埋。
浓浓已然离去,而那人方才而立之年,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身处所及尽是繁华。纵使此刻哀毁骨立,可岁月如流,再深再重的情意,也终将被时光冲刷殆尽。
浓浓从不贪慕荣华权势,她本可平淡却自在地度过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