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薇执着汤勺仍悬于半空,目光却早已锁死在那张羊皮地图上。陈烬所说的每一处机关、每一条路径,都在她心中迅速转化为兵法阵型的推演。“围三阙一,虚留生路,实为死局……赤练此举,可谓深得诡道之精要。”她眉眼沉静如常,脑海中却已奔涌着金戈铁马,杀机隐现。
蓝兔立于虹猫身侧,看着地图上那条通往真阵眼的废弃支脉,将沿途每一处可能设伏或藏匿暗哨的地形一一默记于心。她右手虚按在冰魄剑柄上,气息沉静似水,周身却透着随时能应对万变的警醒。
空气中只剩下陈烬干涩的解说,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语毕,膳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片刻,跳跳缓缓抬起眼。目光如淬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陈烬惨白的脸。
“内应是谁?”他声音不高,却沉得像能压碎骨头,字字砸进这片死寂里。
陈烬像被钉在原地,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
李伯重重叹了口气,终是开口,嗓音苍老而疲惫:“这里没有外人。说吧,孩子……这事关多少条人命。”
陈烬剧烈地喘息,目光惶恐扫过四周,最后绝望地闭上眼。他攥紧颤抖的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声音:“第、第三小队队长……我、我曾对他有恩。他……参与了假阵眼的布置。”
“就算这图是真的,”达达缓缓开口,语气沉稳却疏离,“陈公子,你又为何要冒此奇险?赤练应当仍在追捕你。”
陈烬望着苏白薇的背影,眼中满是痛苦与悔恨:“我……是为了赎罪。”他哽咽着,声音低哑下去,“当年若不是我苦苦哀求,师父也不会铸下大错……又因为我的懦弱,让薇……苏姑娘独自承受了这十二年的折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颤抖:“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夜能够安眠,时时刻刻都在悔恨中煎熬。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踏入死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我欠她的,我必须偿还。”
跳跳忽然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陈师兄这番‘赎罪’,倒是选了个好时机。正好在我们即将动手,急需情报的关口。”他特意加重了“师兄”二字,声音里带着讥诮。
陈烬被这带刺的称呼扎了个正着,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不、不是的……我真的是……”可话到嘴边却又噎住,只剩下一串破碎的气音。他的目光惶惶然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白薇依旧平静的侧脸上,那眼神像是落水者拼命想抓住什么。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摇摇欲坠。
苏白薇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对陈烬,而是对跳跳。她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他的唇角,柔声道:“汤有些凉了,还要不要?”
她完全无视了陈烬那番声情并茂的剖白,仿佛那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阵风,无关紧要,亦不留痕迹。
陈烬望着这一幕,望着苏白薇彻底将他隔绝在外的侧影,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而上,仿佛将心脏也冻结。他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痛苦,在她眼中,原来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
莎丽终于按捺不住,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哐当作响。她声音冷得像冰,眸中怒火几乎要将眼前人烧成灰烬:“你害的又何止白薇一人!你可知道,他是谁?”她倏然指向跳跳。
陈烬茫然抬头。
“他便是青光剑主,”莎丽一字一顿,如同敲下钉棺的最后一钉,“正是当年那个,被你们联手推向毁灭的青龙门,唯一幸存的少主!如今,更被你们研制的‘好蛊’害得……只剩不到三个月的寿命!”
木槿一惊,手边的碟碗“哐当”一声翻倒。她望向跳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犹如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陈烬的瞳孔骤然缩紧,剧烈颤动。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霎时褪尽,整个人如遭重击,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冷硬的青砖上。他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破碎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跳跳依然靠在椅背上,脸上那抹惯常的浅淡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他没有看向跪地之人,下颌线绷得极紧,按在椅臂上的指节根根凸起,泛出青白。唯有苏白薇能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
苏白薇倏然别开脸,仿佛连多看一眼都难以忍受。她的目光快速掠过跳跳紧绷的侧脸,又扫过屋内神色各异的众人,见无人再有异议,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沉默。
“李伯。”
一直别开脸不忍再看的老仆沉重应道:“小姐。”
“带他去诊室,好生‘照看’。”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也没有一丝温度,“不许随意进出。门窗,务必锁牢。”
“唉……是。”李伯长长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陈烬彻底垮塌的肩膀,“走吧。”见对方已瘫软如泥,只得半搀半架地将人拖起来。
大奔冷着脸,猛地一蹬腿,连人带椅向旁滑去,椅腿与青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让出了通往外间的门。
他抱着胳膊,看着李伯将失魂落魄的陈烬搀出去,狠狠朝门口啐了一口:“呸!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拿捆牲口的麻绳绑结实了,丢出去喂野狗!留在这儿,简直脏了回春堂的地!”
已拖至门廊下的陈烬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斥骂,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诊室的门“咔哒”一声落锁,将那些沉重的罪孽与绝望暂时封存于内。
膳堂内,苏白薇将一直端着的汤勺搁回碗中,先前的食欲早已消散殆尽。
跳跳紧绷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一阵深切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周身。那是积年的挣扎与方才的对峙共同刻下的倦意。他侧首,恰好撞进她同样写满倦色的眼眸,刹那间,心有灵犀,戚戚相应。他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如同无声的安抚,又似疲惫之中下意识的依偎。
苏白薇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两人目光交融,千言万语皆沉淀在这一瞬之中。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把他冰凉的指尖拢进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慢慢焐热。
众人面面相觑,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与压抑。无人开口,他们沉默地重新围拢桌旁。方才尚存的饭菜香气似已散尽,只余下冰冷而沉重的空气,紧紧包裹住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