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时间八点整,谢云流出门去上班。
日本的办公族已经沉闷出了一种特色,不论是装束还是面容,都带着明天世界毁灭也无所谓的稳定情绪。谢云流却穿得过分显眼,身量又高在地铁里头鹤立鸡群,引来不少女高中生回望。
媚眼自然抛给瞎子看,谢云流一个没理,两眼紧盯着手机里的直播界面,捏着有线耳机的调控把声音开大。
不再是熟悉的那个虚拟形象,李忘生本人在里头,弹幕和礼物满屏在飞,多是在夸主播长得漂亮,和皮套太像了。
如此废话。谢云流想。要长得不像他也不至于在茫茫直播间里头一眼就认准了这个玉虚,还在对方身上耗费了那么多金钱和时间。
李忘生看似没怎么被他方才的话影响,难过只在眉眼间留了几秒就火速收敛,现下更是跟连麦的观众谈笑风生,安慰的话一套接着一套。
亏他还特地用小号来看看李忘生会不会表露什么情绪,没成想此人一贯情感淡漠,分手后不闻不问便罢了,现下没了个那么重要的粉丝也能面不改色,心简直跟用玉雕筑似的,又冷又硬。
地铁里头网不太好,弹幕滚动的速度时快时慢,内容大差不差,十有八九在讨论方才分享的树洞小故事,剩下一二则是杂七杂八,不是在花式夸颜,就是在家长里短,这家长里短好奇的自是情感状况居多,都在八卦好奇李忘生的那句不是单身,嚷着能不能说点恋爱日常。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紧,啧声自紧咬的牙关之间漏出。身后矮他一头的西装男瞥他一眼,后怕地退了一步。
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过两站,他没在直播间逗留太久,听见播报声便关了手机刷卡出站。左转两百米就是熟悉的场所,青天白日底下勉强还有些人样,没夜里那么桃柳风月。
手刚覆上门把,谢云流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取出兜里的口罩戴上。
果不其然又是扑面烟味。店里头人少,烟源便很好确认,谢云流绕到沙发后头,对着白发青年的后脑勺就是一个爆栗。
浪三归嗷一声,赶忙把指间的烟灭了:“前辈!”
“还没戒掉?”谢云流瞪他一眼,把人瞪蔫儿后便没收了还在泛火星子的短烟,“平常不见你上班那么积极,昨晚是不是又通宵陪人了?”
“我在您心里到底什么印象啊,您当上老板后我就彻底洗心革面了好不好?”浪三归狡辩完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得嘁了一声认栽,“……好吧,老顾客工作又不顺心,买我一晚陪她喝喝酒而已。”
谢云流没说话,半晌也只是看他一眼:“下次别接了。”
“不接客我拿什么赚钱啊?您既然还没把这店彻底改头换面一番,总该允许我这个老员工干点封建遗风吧。”浪三归叹了口气,“我可没法像您一样,甘心在角落当个守身如玉的忧郁男,那么多富婆贴上来千金买笑都能不搭理的。”
谢云流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一定要提这事?”
浪三归见他面容尴尬,免不得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
论混这行的阅历,谢云流比他多了约莫两三年。浪三归初来乍到那会儿店里的Top1便已经是谢云流,不同于其他牛郎店里头靠甜言蜜语和PUA技术把顾客哄得团团转的头牌,对方走的是褒姒路子,从不主动营业,连笑都吝啬。
他实在好奇这样一个闷葫芦到底有什么能耐挤上榜单,同行的前辈诶一声,叽里咕噜跟他讲了一堆此人的炸裂往事。原来这店原先的老板姓藤原,找牛郎的渠道这般多,他非要另辟蹊径,和朋友一道走灰色渠道去骗良家少男。谢云流便是第一个受害的倒霉人,语言不通稀里糊涂签了合同被迫下海,刚来店里那会儿日语也不会讲,只能在角落镶边沉默。
照理说这种消极的营业态度只会引得客人反感,无奈谢云流的脸实在太惊艳,因着抵触营业他甚至都没化妆,纯正的原生脸在一众粉黛之间脱颖而出,皮肤白得跟打了粉底的同事也没两样,配着黑漆漆的眉眼更是显得长相尖锐又锋利——就是嘴角沉着太显忧郁,若是笑起来绝对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出场不过两小时,倒完酒落座不过两刻钟,角落便已然围了一群顾客。女孩们谈笑风生,争相讲着笑话,冷的热的并存,新的老的皆具,也不知究竟谁才是那个牛郎,简直是倒反天罡。
顾客们如此卖力,可惜情话悉数说给聋子听。谢云流一句没懂,反而她们越笑他越警觉,凑得越近他越恐慌,到最后沙发只坐了边缘一角,如此夹缝中求生存,却被当成了纯情羞涩,被离去的顾客们大肆讨论,在SNS上传得沸沸扬扬。
事态发展到最后,甚至专门有人开设了赌局,探讨究竟谁能杀出重围博人一笑。一开始的战况算得上文明,讲些笑话调笑些许便可,可全日本的笑话几乎都快讲完了,谢云流还是那副鳏夫样的沉肃脸,失去耐心的富婆实在忍无可忍,开始砸钱让谢云流笑。
面前的顾客怒火中烧语气高傲,谢云流却只是抬眸看她一眼,默默把桌上的支票收了,从包里拿出写生册开始给她画画像。空气霎时沉寂,所有人都屏息瞧着他作画,十分钟后起形完毕,谢云流把初具雏形的漂亮脸蛋展示给她看,用蹩脚的日语问她可不可以。
对方还是被那双眼睛看得消了气,梗着脖子点点头说可以,于是谢云流继续低头开始细化。细化到一半又有人给出了转账记录,说你推荐的酒我已经买了,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张。
谢云流画了一晚上,画完的当场给,没画完的第二天也按着地址寄了过去。画得又快又好看,免不得在社交平台又火一把,这下关键词不再是新宿区的忧郁帅哥,而是新宿区那个买酒会额外赠画的忧郁帅哥。
一直到前几年有位女士出资买断了谢云流今后所有的画,对方才终于从这场莫名的宠爱中逃出生天,神龙不见尾直到前两年才露面,竟是成了这家店的新老板,还扬言迟早要迁出这歌舞伎町,搞个正经些的咖啡馆。浪三归对这决策没什么异议,能上岸自是极好,他又不是因为下海有意思才下的海,能有份体面工作自然最好不过。
只是他不明白,谢云流的合同早已到期,能成为新老板说明他的经济条件也足够优渥,为什么非要在牛郎店里头一条道走到黑,难道他在国内没有家?
浪三归不免又好奇一番:“所以您为什么不回国啊?”
谢云流莫名其妙于他的话题转换:“你们这儿我还没安置好,先不回去。”
“都两年了还没安置好啊?您真的有在安置吗?”浪三归故意呛他,“不想回国内直说啦,不用拿我们当幌子。”
“……”谢云流隐忍,“什么时候你们的意见能统一了,再来嫌弃我动作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