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很快被请来,诊脉之后,眉头紧锁,确认是风寒入里,来势汹汹,开了退热驱寒的猛药,却也不敢保证一定能立刻见效,只嘱咐要好生看护,不能再受半点风寒。
沈府上下因周氏之事本就笼罩在阴霾之中,阿殊的重病更是雪上加霜。仆役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阿殊躺在床上,意识在滚烫的灼热和刺骨的寒意间浮沉。她能感觉到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喉中,能听到丹丹低低的哭泣和丫鬟们匆忙的脚步声,也能隐约感觉到父亲沈渊那沉甸甸的、带着探究的视线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赌。赌父亲对她尚存一丝父女之情,不会在她“病重”时过于逼迫;赌府中因接连变故而产生的混乱,能让她找到一丝可乘之机;更赌那个送信之人,会在明夜子时,于乱礁林等她。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白日过去,夜色再次降临。阿殊的高热在猛药的作用下稍稍退去一些,但人依旧虚弱不堪,意识却比白日清醒了许多。她闭着眼,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丹丹因连日劳累和担忧,在她床边守到深夜,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边睡着了。门外看守的仆役,似乎也因为连日的紧张和小姐病重的“事实”,放松了警惕,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的哈欠声隐约传来。
就是现在!
阿殊猛地睁开眼,眼中虽带着病态的疲惫,却亮得惊人。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她换上了一身丹丹的、颜色更为深暗不起眼的旧衣,用布巾包住头发,将脸涂上些许灶底的灰烬。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枕下取出那枚玉佩和字条,贴身藏好。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丹丹,心中掠过一丝歉疚,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走到后窗,这里是院落最偏僻的角落,窗外是一片少有人至的竹林。她轻轻推开早已检查过、插销松动的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更清醒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她攀上窗沿,凭借着竹子的韧性,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脚踩在松软潮湿的泥土和落叶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着对府邸路径的熟悉和夜色掩护,避开偶尔巡夜的家丁,朝着距离自己院落最近、也是平日里看守相对松懈的一处偏门摸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更因为身体真实的虚弱和不适。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被风一吹,冰冷刺骨。
偏门果然如她所料,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靠在门房里打盹。她屏住呼吸,从门房背后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溜过,轻轻拉开门闩。老旧的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她浑身一僵,回头看去,那老仆只是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不敢停留,她迅速闪身出门,并将门轻轻虚掩上。
终于……出来了!
站在沈府高墙之外的巷弄里,望着头顶那轮被薄云遮掩、却依旧清辉凛冽的满月,听着远处传来的、愈发清晰的潮水声,阿殊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袭来,她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
自由的气息混合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却带着前路未卜的沉重。她没有时间休息,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城西乱礁林,跌跌撞撞地奔去。
夜路难行,尤其是在她病体未愈的情况下。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她滚烫的皮肤,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脑海中不时闪过母亲濒死的面容、父亲惊怒的眼神、还有那枚染血的玉佩……这一切都化作了支撑她前行的力量。
越是靠近城西,环境便越是荒凉破败。道路消失在杂草和乱石之中,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海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的苍凉气息。
终于,她来到了字条上所说的“乱礁林”。那是一片靠近海岸的、由无数奇形怪状、黝黑礁石组成的区域,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嶙峋狰狞。潮水正在上涨,汹涌的海浪一遍遍冲击着礁石,激起漫天白色的泡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子时已到,月正当空,潮水澎湃。
阿殊站在礁石林的边缘,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袍,冰冷的海水不时溅到她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环顾四周,除了咆哮的海浪和沉默的礁石,空无一人。
那个送信的人呢?“影渊”的入口,又在哪里?
她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心中的焦灼,沿着湿滑的礁石,小心翼翼地向着海浪最汹涌、看起来也最危险的中心区域摸索过去。手中的贝形玉佩,在此刻仿佛变得更加冰凉,甚至隐隐传来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共鸣般的震动感?
是错觉吗?还是……
就在她凝神感知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脚下的礁石猛地一震,并非海浪冲击,而是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的轰鸣!紧接着,她前方不远处,几块巨大礁石交错形成的、一个常年被海水冲刷出的幽深洞穴入口处,海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露出了下方湿滑、布满海藻的石壁。而在那石壁之上,月光照耀下,一个与她手中玉佩形态几乎完全一致的、巨大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贝形凹陷,正散发着幽幽的、如同水波般流动的微光!
那光芒与手中的玉佩相互呼应,震动感愈发清晰!
“影渊”的入口!竟然真的存在!
阿殊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发光的贝形凹陷,踏着汹涌漫上来的海水,一步步走去。
她能感觉到,手中玉佩的温度在急剧下降,冰冷得几乎要冻结她的血肉。而那个凹陷处散发出的幽光,带着一种吸力,牵引着她。
就在她即将靠近,准备将玉佩放入那凹陷之中时——
“站住!”
一声低沉而充满惊怒的厉喝,自身后猛地传来!
阿殊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沈渊带着数名手持棍棒、气息精悍的家丁,不知何时竟已追至此处!他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脸色在月光下显得铁青而扭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与愤怒。
“逆女!你给我回来!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你会毁了所有!!”他嘶吼着,声音被海浪声撕扯得破碎,却依旧能听出那彻骨的惊惶。
阿殊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父亲的男人,此刻那副仿佛守护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却又充满绝望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
她回过头,不再看他,目光坚定地投向那发光的贝形凹陷,以及其后那幽深不知通往何处的洞穴。
海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膝盖,冰冷刺骨。她举起手中那枚仿佛活过来的、剧烈震动的贝形玉佩,朝着那凹陷,毅然决然地,按了下去!
无论身后是父亲的怒吼,还是前方是未知的毁灭,她都已,无从选择,亦不愿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