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心却像被什么撕扯着。
九点十七分,我抵达市火车站。站前广场人头攒动,到处是扛着麻袋、拎着竹筐的民工。我攥紧帆布包带子,挤进售票大厅,排了二十分钟队,终于买到一张去广州的硬座票??票价十二块八,几乎花掉我全部积蓄。
候车室里嘈杂不堪。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掏出陈阿婆给的鸡蛋饼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广播里不断播报列车信息,南腔北调混作一团。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是去年过年时母亲亲手做的。
忽然,旁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盘查一名青年男子,那人脸色发青,裤兜被翻出来,露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
“假币!”一个警察厉声喝道,“哪来的?”
男子结巴着解释,可没人听。很快,他被架走了,人群唏嘘不已。
我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钱??一共三十七块六,是我偷偷攒了三年的私房钱,一分都不敢动。我把它用塑料纸包了三层,藏在内衣夹层里,连洗澡都不曾拿出来。
十一点四十三分,我的列车开始检票。我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心跳越来越快。刚走到闸口,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胳膊。
“小满!”
我猛地回头,竟是母亲。
她气喘吁吁,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一夜,可神情却异常坚定。
“妈?”我声音发颤。
她不说话,只是把布包塞进我手里,然后死死抱住我,身子微微发抖。
“你走吧……”她在我耳边whisper,“妈不拦你了。你爸……他会想通的。”
我抱着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妈,对不起……”
“别对不起。”她松开我,擦了擦眼角,“你去闯,妈在家等你。年底……回来过年,行吗?”
我拼命点头。
她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我小时候在河边玩水的留影,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愿我女如风,自由无羁。
“带着它。”她说,“累了,就看看。”
我收好照片,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车厢。
找到座位时,列车已缓缓启动。我靠窗坐下,看见母亲还站在站台上,一只手举着,像是想挥手,却又放下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铁轨尽头。
我打开她给的布包,里面是两双新袜子、一小瓶腌萝卜、还有三十块钱。钱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上面压着一张纸条:路上小心,吃饱穿暖。
我抱着布包,把脸埋进去,闻到了母亲衣服上的皂角香。
列车驶出城市,窗外风景渐变。稻田、丘陵、远处的小村庄,一一掠过。我拿出周建国的信,终于拆开。
信纸很薄,字迹潦草:
小满: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上车了。真好。
我昨晚一宿没睡,翻出咱们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你写给我的那封信??记得吗?初二那年,你说长大要当作家,写尽人间悲欢。我当时回你:那你得先尝遍人间冷暖。
现在想想,你说得对。人不能一辈子待在原地。
我爸托人打听过了,广州那家纺织厂,管理严,但工资准时,宿舍也安全。地址在荔湾区芳村路17号。我已经写信给那边的熟人,请他照应你。到了之后,去找一个叫李桂芬的女工,说是“周建国介绍来的”,她会带你安顿。
别怕,有人接应。
还有……如果哪天你觉得累了,不想拼了,随时可以回来。我和阿婆都在。
此致
敬礼
周建国
1981年4月3日晨
我读完信,眼泪无声滑落。
邻座是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见我抽泣,轻声问:“第一次出门?”
我擦了擦脸,点头。